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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帝王之心 ...

  •   宫中的岁月,有时漫长得如同凝固了一般,却总是在不经意间瞬间提醒你,数十年已经匆匆流过。
      铜镜中的我,脸上皱纹早已漫布。
      已经是泰康三十一年的冬天了!
      人老了,就常常想起过去的事情。
      有的时候恍惚起来,仿佛还是泰康元年,他登基的时候。
      自从元祐十二年他入主东宫,如果他要见我,都会派人让我按约定的时间到誉王府。
      在他登基后,誉王府就该被称为潜邸了。
      泰康元年登基大典后不久,我又按照约定,来到了誉王府。
      “般若,当初夏江大人暴毙,他的原配夫人携子进京料理后事时,朕已经先行遣散了一些红袖招的人。现在朕已经登基,也下了明旨允许滑族人重建宗祠。滑族的后人,应该能在我大梁安居乐业了。”
      “般若叩谢陛下圣恩。回禀陛下,其余红袖招的眼线,般若也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思,让他们各自成家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的样子:“般若,你就不为自己求什么吗?”
      我颔首道:“般若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心满意足。”
      “般若,当初废太子曾经送给朕一个侍妾,去世时朕没有让人记下来。若是你愿意,以她的名分,朕可以给你正二品妃位。朕的妃嫔,都知道你功不可没,绝对不敢为难你。”
      若我是男儿之身,大概可以加官进爵。可惜我终究是女子之身,更要命的是我的身份,竟然只能顶着旁人的名分封妃,实在是可笑!
      我再度拜倒:“般若自知身份,不求封妃。只求陛下让般若做个女官,随侍陛下。”
      “你不要封妃,心甘情愿当个宫女?”他疑惑道。
      从前红袖招的手下,只知道要做什么,却从不知道为什么,当然可以遣走。但我知道他那么多秘密,他绝不可能放任我在外,必定得让我处在他的掌控之内。
      可我不能成为他的妃子——只有在我这样一个谋士面前,他才是真正的自己。不必遮掩他的心机权谋,心狠手辣,他可以将心中全部的算计,全部的筹谋,统统说出来。可我要是成了妃子,便是后宫不能干政了。我不过是小了他两岁而已,这个年纪入宫,以后恐怕子息艰难,我又毫无家室背景,再加上从前的身份,还不得成日仰人鼻息?
      陛下似乎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我成为了随身伺候的领头女官。他批阅奏折,我要么斟茶倒水,要么为他松松筋骨。他会跟我说说他的奏折,还有当今时局。不过,我也再不是谋士秦般若了,充其量算是解语花一朵。当初叫他殿下时,谋夺东宫,步步惊心,行差踏错半步,整个誉王府都可能搭进去。为他出谋划策,我自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成为他身边的领头女官,我来路不明的身份已经足够引人怀疑,要是再被人发现我清谈狂论,即便陛下再有心护着,也无济于事。从此以后,他说他的朝政,我永远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他将心中算谋说出来,自然自己也就理清了思路。而他也再也没有要我提出过什么建议,我明白,他更明白。
      回过神来,已经有小宫女来叫我:“般若姑姑,陈公公吩咐我们打点去九安山猎宫的物件,您来看看,可还有什么缺漏吗?”
      自从今年入秋以来,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在六十四岁寿诞过后,他宣布将国政一并交付给太子萧承澈。尔后又昭告天下,他将前往九安山猎宫颐养天年,无论何时是百年之期,新年伊始,太子便可登基称帝,改元称制。虽然这于祖制不合,但是他在位三十一年,我亲眼看着他肃清吏治、修缮刑律,开疆拓土,臣子们哪里敢多言半句?
      起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九安山猎宫。
      “朕是从那里来的,就从那里回去吧。不用太医说朕也知道,油尽灯枯矣。太子如何入主东宫,你我都清楚。朕也省得临了的时候糊里糊涂口不择言,大家都不体面。”
      我突然好一阵心酸——原来陛下是不想像先帝那样。
      我原以为,陛下的身世可以永远成为秘密。没想到才到泰康元年,我就从陛下口中得知,陛下身世的秘密,竟然是先帝临终之前说出来的。
      泰康元年三月,九安山春猎后,靖王亲兵终于把金陵城郊那只让人惶惶不安的怪兽抓到了。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怪兽竟然是一个浑身长满白毛的人,身上还带着赤焰手环。陛下立即让他写下自己的姓名,他竟然是“已死”的赤焰军前锋——聂锋将军!
      陛下他立即返京去了刑部,我紧紧跟随。后来在就在那里,我见到了那个曾经差点把金陵城搅得天翻地覆的梅长苏。
      他是跟着靖王萧景琰来的,果真如陛下所说,乃是病弱之躯。他气喘不已,目光中却含着熊熊烈火:“聂锋还活着!那他一定可以证明,当年那封求救信是假的!陛下,苏某明白现在也许还不是翻案的好时机,所以陛下之前跟苏某提过的,搅乱四方各国内政的事情,苏某愿意!只要能够翻案,要我等多久,做什么我都愿意!”
      陛下是去请过梅长苏,要他尝试搅乱四周各国内政。陛下说,梅长苏并非辅政之才,但是用来击溃敌人,无论是作为武将还是作为谋士,都是一把利剑。
      然而陛下双目直视着梅长苏:“小殊,朕当真是无能为力。卷宗还有一应物证,被先帝毁了。”
      靖王立即扶住梅长苏,但是他的震惊同样无以复加:“陛下,就算是大赦天下,可刑部的卷宗也要存档啊!父皇怎么能……”
      作为禁军统领,蒙挚也是常常随侍陛下的。已经气急的蒙挚一把拽住了刑部尚书张奉的衣襟:“肯定是你们刑部弄丢了,竟然还敢辱及先帝?还不赶紧如实禀告陛下!”
      那时,我看着张奉的样子,猜测这人应该是认定,自己这个刑部尚书已经做到头了。他噗通一声跪下:“微臣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辱及先帝啊!微臣还记得那是元祐十三年先帝的六十大寿,先帝不知怎的突然来了刑部,说要看刑部的记档,还要微臣去找赤焰旧案的全部卷宗、物证还有记档。然后先帝……先帝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命人全部烧掉了。微臣真的没有一句谎言,当时除了微臣,主司蔡荃、侍郎程勃全都在场。陛下也可以召他们前来对证。”
      后来,梅长苏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刑部。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是以保管记档不利为由,让张奉自请告老还乡,并罚了几个负责看管记档之人半年的俸禄。
      那一年的三月,有些乍暖还寒。大概是春猎过后有些劳累,陛下受了点风寒,微微有些发烧。
      作为领头女官的我彻夜侍疾,陛下突然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面色青白。我原本想去传太医,可陛下却叫住了我:“般若,不必了。梦魇而已。”
      我取来帕子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陛下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般若,你不怕吗?成为帝王,可以那么决绝。”
      “陛下的手段,般若还是略知一二的。”
      “哈!朕的手段?朕和先帝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然后,陛下将先帝临终前的话,告诉了我。
      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我从小就知道。只是我还真没想到,就算陛下是玲珑公主的儿子,难道先帝对陛下,就真的没有一丝父子之情?赤焰之案,陛下说不能翻案,是为了大梁安危,而先帝将所有卷宗证物一应毁去,为的竟然只是他自己的颜面而已。
      到了九安山猎宫后,陛下已经不怎么下地了。越来越临近年尾,每日他醒着的时候也越来越少。
      我守在塌边,看着这么多年来他写下的手稿。
      同样是心狠,但是陛下的心狠手辣,却和先帝不大相同。
      泰康三年,大梁兵制改革在靖王和兵部尚书李林的推动下全部完成。在更好地掌控兵权以后,陛下他终于在添俸养廉的基础上,开始了肃清吏治和重修刑律的雄图大略。
      陛下和我说过,他不急,他要循序渐进,一步一步,削弱那些庞大的家族势力。我经营红袖招,再清楚不过,那些世家子弟,无才无德,却能凭借着门楣而谋个一官半职。官员的俸禄低,虽然家中有些底子,但是毕竟都是几代传承,早已经掏得差不多了。不借着官位敛财,他们拿什么吃喝玩乐?可这些家族的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还记得,继位后不久,他就召集吏部、刑部、户部四品以上高官共同商议如何从大梁境内全面甄选人才。那个时候,他们在养居殿议事,我则在正殿后的偏殿里听着。宁国侯谢弼,同时也是吏部同知事,提出了一个疑问,因为当年陛下跟他提过,世家子弟有世家子弟的好处。没想到,陛下似乎早有准备,他讲了一个他巡视江左时的故事:
      “朕当年替先帝巡视江左十四州,在廊州城郊,曾经去过一个富户家里。朕还记得那个富户家的儿子,与朕聊起国事来,可谓头头是道,尤其是对我大梁律法颇有见地。那时朕就好奇了,问他‘我看你见识不凡,应该是饱读圣贤书之人,为何不入朝为官呢?’。结果那个富户之子说‘祖上世代务农,虽然现在有了些薄田,家中也算富裕,否则小子也不能读书游历了。可惜这祖上无人当过官,门楣一事实在无法逾越。’而像他这样的人,朕当年巡视江左,着实还碰到了不少啊。眼下,寒门早已不是所谓的寒门。因此,朕才要让你们设法,在我大梁境内,为朕广招贤才,让这些有识之士不再受门第所限,能够学以致用啊。”
      刑部尚书张奉被罢免后,继任者是刑部侍郎程勃。程勃最先做出表率,以刑部内疑难杂案以及对大梁律法所存在弊病的见解为考题,举行了刑部第一次文试。而让我也没有想到的是,刑部第一批选拔出来的官员当中,竟然真的有当年陛下巡视江左时见到的那个富家子——冯河!这个人为后来的大梁律法修缮立下了汗马功劳。
      而像冯河这样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世家门阀子弟当然坐不住了。批阅奏折时,陛下的眉头越发紧锁,眼神当中也流露出愈来愈多的凶狠。
      从刑部第一次文试开始,到泰康六年三月,《大梁律》终于修缮完成。为正大梁律法,陛下下令以后审案必须完全尊照修缮完毕的《大梁律》。泰康七年,贤妃刘氏之父刘则刘太师,密谋行刺朝廷命官,事情败露后,刘则往年的乌糟事全部被刑部起底,数罪并罚,满门抄斩。自泰康八年起,曾经出过三位尚书、两位太师,煊赫近百年的卢氏一族,因族内五名入朝为官者贪赃枉法被革职查办而日渐没落。就连吏部侍郎朱橼,皇后朱氏的庶出兄长,也因考核官员政绩有失公允而被罚了半年俸禄……
      悬镜司,在大梁律修缮完成后被改建。悬镜司每三年更换一次在司官员,负责巡查京城及地方各级官员,清查腐败,所得证据一并交由刑部审理,若官员对悬镜司巡查结果有异议可要求大理寺复审,悬镜司官员若巡查不明同样会被处罚。在悬镜司更换了三次官员后,尸位素餐者被迫请辞,有亏值守者被罚俸禄,贪赃渎职枉法者更是斩首的斩首、抄家的抄家、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放眼朝堂,四成乃是六部选拔上来的新人,或者陛下一手提拔的能臣。
      十五年过去了,陛下在登基前就已经成竹于胸的雄才大略,在登基后整整十五年才得以全部实现。修缮刑律,肃清吏治的成果,却也是建立在那些被斩首、被株连、被革职、被流放的官员和那些官员的家人头上。
      朝廷甄选人才的方式,最终在泰康十二年完全成型。朝廷开设进士科,刑、吏、工、礼、户五部负责考题,分科取士,三年举行一次。兵部的武试改为每三年举行一次,同样属于进士科。进士科选拔出来的人才,由吏部及兵部共同按照官员将士的出缺安排。
      每完成一项,陛下都会用朱砂在这一册书的封面上画一个圈。这么多手稿,封面上都画着朱红色的圈,鲜艳夺目。
      “般若,在看什么呢?”不知何时,陛下已经醒了。
      我将他扶起来,整理了靠垫,让他半坐半靠在塌上:“般若在看陛下当年为了执行新政而写下的手稿。”
      他笑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朕当年,也曾翻看过先帝的手稿。父皇虽然曾经冤杀了祁王兄和林帅,但若没有父皇,朕也不可能肃清吏治,开疆拓土。”
      “陛下,此话怎讲?”
      “当年皇长兄整肃朝堂,现在想来的确是太过激烈了。若非父皇轻薄徭役,劝课农桑,林帅拿什么立下赫赫战功?朕又拿什么去和大渝北燕通商,充盈国库,添俸养廉?只可惜,父皇疏忽了那么十年,一朝发现大权旁落,急于收回,被有心人利用了。”
      所有人到了这步田地,原本都该看开些。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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