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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冰河 ...


  •   四个人,八道目光,落在仙儿身上。

      崖顶的风呼啸而过,卷起仙儿的发和衣。长发纷扬,红衣飞舞,臂上的红绫像一道红霞环在她的身后,她就像霞光中的火凤凰。月光明亮,映入她的眼睛,而她的眼睛,比月光还要明亮。和阿姜初见之时一样,这双眼睛,依然蕴满了笑意,笑得那么从容自若,坚定无惧。仿佛她只是要去烹一碗羹,而不是要去一搏生死。

      之前柔媚入骨的女子,此刻铮铮铁骨。

      小黄忧心忡忡,“可是你身上的毒……”

      仙儿灿然一笑,“可是我仍然有天下第一的轻功。”这的确无庸置疑。如若仙儿都无法成功,其他三人更绝无可能。

      阿奋什么都没说,抬手将他的刀递到仙儿身前。仙儿伸手接过,阿奋紧紧握了握仙儿的手。

      柯掌柜目光如殷殷重托,“小心。”

      仙儿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转身将红绫系在崖边大树之上,手挽红绫,深吸口气,纵身跃下。

      阿姜曾见过仙儿飘逸如一片羽的仙姿,轻灵如一朵云的身法,她可以像风在雪上轻掠,她可以像鸟在山间漫舞——但是此时,风结了冰,鸟失了羽。仙儿像一块石头,从崖上疾速坠落,快得令人难以想象。

      她的绝顶轻功,已被毒酒损蚀得所剩无几,如果以这样的速度撞向冰面,必死无疑。

      她是拿命在搏。拿命为崖上的四人搏一条生路。

      四人的眼睛牢牢地锁定那个红色的身影,一眨都不敢眨,仿佛一眨眼就会失去她。

      崖上,红绫突然绷紧,紧到大树都稍稍倾侧,红绫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小黄疾扑过去,双手拽紧红绫,不知是否幻觉,他感到红绫不住地抖动。

      崖下,仙儿借身体荡向岩石之机,双手拼力攥紧红绫,贴身于岩石之上,下坠之势终于缓了一缓。但岩石陡滑,无处凭依,一贴之后,又立即下落。仙儿双足猛踏山体,身体再度荡开,飞离岩石,一荡之下,疾速滑落,稍得喘息,转瞬又荡了回来,便集全身之力攀住岩石,力竭之时再度荡开。如此反复,仿若一只命悬一线的咬饵鱼儿,在生死线上疲命跳舞,索求一丝生机。

      四人的心宛如被那红绫系着,随着仙儿的腾跃忽上忽下,忽远忽近,忽快忽慢。看得他们惊心动魄,冷汗涔涔。生怕她力竭松手,摔落崖下,又怕她难以把控,撞到岩石。

      瞬息之间,几回腾落,仙儿已坠到红绫底端,而此处还不到高崖之半,下坠的速度仍然过快。她死死扯着红绫以减缓下落之速,指甲划破红绫,手指插入绫中,十根手指被刀刃一般的绫面割得鲜血淋漓。缘着这鲜血之路,红绫终于脱离手掌,仙儿再无减速之机,这只火凤凰疾速扑向冰面。

      只不过,这是一只失去双翼的凤凰。

      崖底的风呼呼奔袭,仙儿的红裙猎猎作响,像出征的军旗,鲜艳无比。天地之间,万物褪色,惟有这一抹无与伦比的火红。

      凤击冰河。

      仙儿的清叱之声直透长空,隔着这么高的深渊,清清楚楚地传入四人耳中。这是她拼尽全力的一击,成败在此一举。

      晶亮的刀光如同两道闪电,从崖底迸射而出——她在这间不容发之时,还能击出两刀,已实属不易。

      然而,冰面只有些微破裂。毕竟,她已是强弩之末。

      所以,仙儿别无选择地和身撞了上去。阿姜仿佛听到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炸裂之声,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那红衣如火的女子与浮冰一起没入幽黑的冰洞,瞬息不见。也许并没有震耳欲聋的声响,但是当阿姜看见仙儿用血肉之躯撞破冰盖,沉入水中的那一刹那,心中有万千巨雷滚滚而过。

      阿姜眼泪涌出,却又瞬间被崖间呼啸的狂风卷走。柯掌柜挟着她毫不迟疑跃下悬崖。

      绵延无尽的冰面反射出冷冽的月光,陡然占据了阿姜的全部视野。从崖上看来那一个小小的黑点刹那间就变为一个巨大的黑洞,仿佛是被仙儿惊醒的冰河妖兽张开了它的噬人大口。

      阿姜未及惊呼,便一头扎进了冰洞,坠落的冲力像阎罗的索命绳,拽着她急速下沉。瞬间被冰河妖兽吞入腹中。

      冷。撕心裂肺的冷。

      有一刻,她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知觉。

      但是有人抓住了她的左手。牢牢的。

      宽厚的大手。阿姜知道这是柯掌柜。匪夷所思的,在这锥心刺骨的河里,她竟然觉出掌心有一丝温暖。

      阿姜被柯掌柜用力向上一拉,下沉之势立缓。与此同时,她看见眼前有一大团黑影,像是一团无根的水草,无知无觉地随波逐流。阿姜想都没想,本能地伸出手去,触到了柔软的衣袂。她脑中犹如闪电划过,意识到这团正在缓缓下沉的黑影正是仙儿,急忙死死抓住了她的手。

      阿奋和小黄也先后跃下。阿奋拉住仙儿的另一只手,与柯掌柜一同拖着阿姜和仙儿向前游去。小黄紧随其后。

      阿姜生在水乡,无论小溪还是大江都不在话下,然而这次,她生平头一次对水生出了这样深的恐惧。恐惧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的心,越攥越紧,越攥越紧,心好像都要停跳了。

      因为他们现在是在冰面之下。

      冰层像厚厚的棺材盖,阻绝了一切光明和生命,重重地压在他们心上。绝望感像从冰层逸出的无数缕游魂,无处不在,如影随形,一道一道,一层一层,将他们裹在其中,严严实实,不得呼吸。冰下是地狱一般的黑暗,这条河兴许就是地狱的黄泉。他们要在黄泉中寻地狱的出口,在绝路中搏生还的希望。

      柯掌柜和阿奋像两支利剑,在冰河中斩开一条生路。他们游得飞快,比阿姜见过的江中最难捉的鱼还快。阿姜随着他们忽尔浮上,忽尔沉下,忽尔掠过冰层,忽尔潜入深处,忽尔有针尖似的微光一闪即逝,忽尔又被浓墨一般的黑暗重重包裹。

      河水在冰下汹涌奔流,激荡的水流毫不留情地击打在阿姜的身上,像一头头饿极了的狼,凶狠地撕咬她的肌肤,从肤到骨,疼得好像每一寸都在碎裂。而那仿若来自地狱深处的寒,又让她感觉从骨到肤,每一寸都已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她知道,其它人也不会比她好过。而游在最前的柯掌柜和阿奋,更是首当其冲。然而,他们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减慢,他们要在这一口气的时间,游出尽可能远的距离。越远,摆脱追杀的希望越大。

      阿姜不知道他们已经游了多远,只知道一线又一线微光从他们头顶溜走,一段又一段激流被他们抛到身后,而浅滩,依然不知所踪。

      时间却好像停滞了。

      这一口气,如此漫长,漫长得像经过了一生。阿姜胸中似埋了千万颗火雷,随时都会炸裂而出。她撑不住了。混沌之中,她看见冰河里的游魂飘忽而来,缠上她的身躯,无声无息地向四面八方撕扯。她看见这些游魂的脸,一张张掠过自己的眼,稚嫩的脸,年轻的脸,苍老的脸,血淋淋的脸……

      阿姜猛然惊醒了。她不能死!她还要进京!

      终于,她感到速度慢了下来,柯掌柜和阿奋停在一处冰层之下。柯掌柜指了指头顶的冰层,向阿奋做了个手势。阿奋挥刀击碎冰盖,月光应声而落。

      阿姜猛地被抛出冰洞,重重地摔在冰面上,可她一点儿也没觉出疼来,反而觉得这冷硬的坚冰如此温暖,这寒冽的空气如此香甜。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看见同被抛上冰面的仙儿一动不动地俯在她的身旁,红衣鲜艳似火,如浴火待生的凤凰。

      阿姜唤了一声,不闻回应,不知仙儿是否已经昏厥。她慢慢爬近,想要将仙儿拉到岸边,奈何浑身如棉絮一般,没有一丝力气。

      柯掌柜、阿奋和小黄先后攀上冰洞,或俯或仰倒在冰面之上,不住咳喘,求生的意志一松,便再也动弹不得。

      冰层随时会裂,阿姜知道此处不可久待。她喘息片刻,双手环住仙儿,用尽全力向后翻转,带着仙儿在冰上滚了一圈。歇了一歇,再滚一圈。又一圈。

      滚,再滚,再滚……阿姜不知道自己滚了多少圈,她只看见漆黑的夜空和银白的冰盖不断转换,再转换……直到她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到了。”

      阿姜的后背抵上了河岸的土石。坚硬,但是踏实。

      呵……活下来了。

      她忽然感觉四肢百骸都有了力气,五脏六腑都充满了能量。

      她松开环着仙儿的手,仙儿脸色苍白如纸,眼睛却分外明亮,向她微微一笑:“谢了。”

      不,这声谢该是我说,阿姜在心中默念。可她没有说出口。谢字太简单,及不上他们为她拼的性命之万一。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踉踉跄跄地向冰洞处的三人走去。不长的一段路,她几次跌倒又几次爬起。终于走到柯掌柜身边,她没有力气扶着他走回去,所以两人是连拖带爬地上了岸。阿姜又返回将阿奋和小黄拖离冰河。

      他们躺在岸上的雪地里,体内余毒未消,又经历这么一番生死逃亡,体力虚脱,真是连开口说话都是难事。小黄却偏偏边咳边说:“神仙姐姐,你的红绫,我没忘了带上呢。”虽然说得断断续续,却满是得意的口气。

      三人朗声大笑,笑声充满了真切的欢欣。不是逃出生天的欢欣,而是并肩作战的欢欣。仿佛刚才的惊心动魄不过是游戏一场,全不放在眼里。阿姜也被他们感染,轻轻笑了起来。

      柯掌柜问:“仙儿,你伤得重吗?”

      仙儿答:“恐怕肋骨断了。”

      柯掌柜蹙眉看着她唇边的血迹,眉宇间尽是担忧之色,“须得赶紧医治。”顿了顿,又轻笑了一声,说:“看来我们又要叨扰师太了。”

      阿姜是苦苦撑着最后一口气走到的庵堂。等她看见不远处的褐瓦灰墙,听见柯掌柜说“就是那里”,她就一头栽了下去。

      昏昏沉沉中,阿姜时而觉得自己像埋在万年寒冰之下,时而觉得自己像投入熊熊烈火之中。她看见许多人跪在地上,哀哀哭泣,她也悲伤难抑想要大哭,但是发不出声。她看见许多人张牙舞爪,向她扑来,她惊恐万状,想要转身逃走,但是动不了腿。一副副或凄惨或阴森的画面在她眼前轮番闪现,她再无力抵挡,恐惧深重地如同踏上了死亡之路。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远处沉稳地向她走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走到她的面前,伸出一只宽厚的大手,抚上她的头顶,温暖而坚实的手。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他垂目看着她,慈悲而怜惜的目。

      阿姜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欣然,无惧,岁月静好。

      然后,她醒了。

      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竹筒。见竹筒安然躺在自己枕边,她才放下心来。抬头看见床边坐着一位缁衣僧帽的女尼,脸庞瘦削,显出高的颧骨和尖的下巴,面上有深深浅浅的皱纹,手里捻着佛珠,五指枯瘦,像冬天的树枝。

      这想必就是柯掌柜口中的“师太”了。她神色淡然,见阿姜醒来,并无露出喜悦之色。阿姜哑声问好,她也并不回应,只是端了一碗汤药放在床边小几上,便转身离去。

      后来柯掌柜阿奋小黄都来看她,阿姜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四天四夜,都是师太在照顾她。仙儿的伤也得师太医治,正在卧床静养。阿姜询问柯掌柜伤势,柯掌柜说伤口已然愈合,并无大碍了,还摇了两下手臂给阿姜看。阿姜望着他受伤的肩膀,不由就想起那些狰狞的伤疤。

      又躺了两日,阿姜终于可以下床。虽然身子尚觉虚弱,但已勉强可以走动。她想,是时候离开了。

      推门出屋,才发觉雪已消融,院内几株梅树,肆意伸展,枝头点点红梅,争相怒放。柯掌柜正在院中练武,阿姜不懂武功,看不出是好是坏,只觉得柯掌柜这套掌法行云流水,圆润自如。

      柯掌柜练完这套掌法,缓缓收势,却听背后有人淡淡道:“你的功夫小有长进。”

      原来师太不知何时立在院门之角,阿姜和柯掌柜都未发觉。柯掌柜回身一揖,恭敬道:“还请师太赐教。”

      师太微微颔首,缓缓近前。柯掌柜垂手而立,待她发话。不料师太走到梅树之下,突然一掌拍出,虚虚地拍在枝桠之间,柯掌柜只觉劲风骤起,树上梅花齐齐离枝,向他疾射而来。他知这是师太有意试他,拔地而起,飞速倒跃,但那原本轻飘的梅花,此时竟堪比利箭,柯掌柜退速已经很快,那梅花比他更快,漫天红梅,扑面袭来,柯掌柜倒跃之间,出掌相击,终究顾此失彼,落地之时,已有数点梅花沾在衣上。

      柯掌柜面色惭愧,“我还是躲不过。”

      师太平静地望着他,“你若有一日要直面那杀手,他的暗器比梅花更快,你如何可躲?”

      柯掌柜叹道:“不错,我根本躲不过。”

      师太道:“既然躲不过,何必要躲?”

      柯掌柜一愣。

      师太道:“世间之事,退即是进,攻即是守,等即是寻,予即是得。”双手合十,飘然而去。

      清风拂过,扬起方才欲飞未飞的花,飘飘扬扬,斜斜从柯掌柜身前掠过。柯掌柜默然无声地站在花雨之中,阿姜默然无声地望着他。有几片花瓣静静落在他的白袍之上,他并不抖落,伸指拈住一朵飞花,摊在手心,若有所思地凝视。冬日的温阳铺在他的面上,泛起柔柔亮亮的光。美得像一幅画。

      阿姜不敢出声,怕惊扰了画里人。

      良久,柯掌柜似有所悟,对着手中花,浮起一个浅浅的笑。

      阿姜忽然感觉,整幅画都活了。

      柯掌柜抬起头来,向阿姜露出微笑。

      阿姜这才开口道:“没想到梅花也可以当作武器。”

      柯掌柜淡淡道:“真的梅花不会伤人,但是铁做的梅花,却是致命武器。”

      阿姜想起柯掌柜的伤,脱口问道:“你肩头的伤……?”

      柯掌柜点点头,语气平静无波,“那是一种暗器。暗器发时,如含苞的梅花,一入体内,五瓣绽开,嵌在肉里,要想拔出,需得扒皮剜肉。”

      阿姜终于知道柯掌柜肩头狰狞巨大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了。那不止一个伤口啊,扒皮剜肉,他是怎样熬过来的?

      半晌,她柔声问:“柯大哥,你说的……是不是三年前的那场恶战?”

      柯掌柜默然片刻,轻声答:“是。那杀手用这暗器伤了我,杀了单大人。”语声中有深深的沉痛和悔恨。

      阿姜想,当时的战况一定十分惨烈,杀手一定十分凶悍。他们是怎样生还的?怎样为单大人报了仇?怎样开了客栈?她忽然很想知道。想知道他们过去的道路,想追随他们将来的脚步。但是她也知道,她与他们,注定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安慰道:“好在单大人的仇,你们已经报了,可无愧于心。”

      柯掌柜眼中流露出遗憾之色,“当年的杀手有二十三个人,但我们至今只找到了二十二个。”

      “最后那人,还在找吗?”

      柯掌柜目光坚毅,“在找。总有一天,要找到此人,让他血债血偿。”

      阿姜也有自己的血债要让凶手来偿。她沉默良久,终还是开口道:“柯大哥,我是来辞行的。”

      柯掌柜并不意外。“你准备进京了?”

      “是。打算明日就走。”

      柯掌柜认真地想了想,说:“明日也可。那就走吧。”

      第二日的清晨,当阿姜走到庵门,却看见四个人已候在那里。柯掌柜负手而立,仙儿抱臂倚在门边,阿奋坐在角落仔细地擦着他的刀,小黄蹲在地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什么。他们看见阿姜,便围拢到柯掌柜身边,等着阿姜走近。

      阿姜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四人。

      小黄嘻嘻笑道:“阿姜,你总算来了。我都数了十三趟蚂蚁搬家了。”

      阿姜瞪大了眼睛,“你们……”

      柯掌柜笑道:“我已经说过,我们要送你入京。你休想独自跑掉。”

      阿姜心中大震,“可是这次入京,生死难料。”

      柯掌柜大笑,左右望望,“单府四卫怕过死吗?”

      其余三人故作正经地摇头,齐声回答:“从来没有。”

      阿姜心潮澎湃,强抑激动,“你们为什么要豁出性命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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