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家客栈》霜未

3、第三章 携手

　　他阴沉一笑，手中酒坛便向地上砸去。仙儿见他手指一动，红绫便疾射而出，突觉肺腑之间数股寒流袭窜，好似体内有一个巨大的冰窟，将内力汩汩吸入，四肢绵软，筋脉隐痛，内力一燃即熄。红绫甫一展翅，便像一只受伤的凤凰跌落在地。

　　柯掌柜阿奋小黄皆惊觉不妙，暗自运力一试，便知酒中有毒。柯掌柜怒骂：“卑鄙无耻！竟然用毒！”

　　此时屋外众人听见酒坛碎响，破门而入。肖文挥手让众人围住四人，负手望着他们，笑眯眯地说：“臭名昭著的眉山八虎，用一用卑鄙无耻的手段又有何妨？”

　　四人若未中毒，拼力厮杀还可一较高下，但此刻莫说眉山八虎，就连外围六扇门的普通捕快已然难以应对，正面对战毫无胜算。四人对望一眼，默契立生。柯掌柜断喝一声，挥掌击碎酒坛，使一招“五指飞叶”弹出碎陶，万千陶片如万片飞叶刺向众人，若辅以上乘内力，这万千陶片当如致命暗器，可穿胸透骨，只是此刻柯掌柜内力不济，威势大减。

　　眉山八虎运掌如飞，内力疾吐，掌风到处，陶片纷落，无一近身。

　　然而柯掌柜此招只是缓兵之计。四人趁八虎分神，踏凳登桌，飞身上楼，“喀嚓嚓”一声巨响，柯掌柜运起残力，一掌击穿房顶，仙儿抓起阿姜，五人从房顶跃出。

　　店外捕快持枪来挡，阿奋急坠之中，手中刀光大盛，快如闪电，瞬息击出十余招，捕快只见身前眼前头上脚下全被罩在刀影之中，避无可避，挡无可挡，但听“啊”的一声，七八个人同时栽倒。阿奋出招攻敌当然有先后之分，只是他刀法实在太快，七八人竟似同时惊呼，同时中刀。包围圈立时现出一个缺口。

　　其余捕快心惊胆颤，愣怔一瞬，再想围上，已然不及。五人突出包围，发足疾奔，转眼就消失在山林之中。

　　眉山八虎不妨四人中毒之下竟还有如此余勇，震撼非常，等追出店外，见五人已然逃离，老二“铁臂虎”铁钳一脚踹倒一个捕快，骂道：“废物！怎地叫他们跑了？”

　　肖文摆摆手，悠悠笑道：“无妨。这是死路一条。”

　　风在阴暗的山林间盘旋，树上地下的雪沫儿被风卷起，时疾时缓，时高时低，掌控不住自己的命数。脚下是厚厚的雪，越跑越像踩在棉花上。头上是陡峭的山壁，越向上攀越感艰难。

　　阿姜被仙儿半拖半抱，却是最轻松的一个。柯掌柜方才击穿屋顶的拼力一掌，耗了太多真气，此时终于支撑不住，脚下一软，坐在地上。小黄觉四肢百骸像结了冰又凿碎了的冷和疼，也就地一坐，却只咬着牙不出声。仙儿带着阿姜狂奔多时，也已累得气喘吁吁，面色发白。阿奋望着山顶，沉声道：“往上走，也无路可逃。”

　　仙儿忧声道：“可是往下走，是自投罗网。”

　　柯掌柜笑了笑：“什么险境没历过，目下之势，还不算最糟。肖文所下之毒虽然厉害，但不致命，只是禁锢内力，并且，毒性发作虽快，散去也快，不出一日，便可自解。我们只要能在这山中躲上一日即可。”

　　几人四面寻望，山中虽有木有石，却无洞无穴，想找个较为安全的藏身之处实属不易。寻了半晌，寻到一处林密石高之处，几人分散躲在大石之后。因一路攀来，留下脚印甚多，柯掌柜折了几支松枝，沿着来路拂雪抹痕，又往歧路踏出一些脚印，周折多时，才复返藏身之处。

　　天色渐暗，山风渐狂。风带来了夜的气息，也带来了隐隐人声。捕快擎起火把，在幽暗的林间穿行，像阴曹地府的点点鬼火，明暗不定。

　　有一队捕快向这边走来，脚步越来越近，火光越来越明。五人屏住呼吸，侧贴石壁，随时准备跃出攻击。

　　就听不远处有人喊道：“喂，你们回来！发现脚印了，在那边！”

　　这队捕快闻声返回，渐渐走远，嘈杂之声向着反向而行，似乎被柯掌柜故布的疑阵引上了歧路。人声火光皆不见。

　　五人松了口气。骗过他们了。看来此夜可以安然度过。

　　小黄心想，六扇门果然是一帮废物。不由轻笑了一声。

　　笑声未落，一团巨大的黑影忽然从石顶疾扑而下，寒光一闪，鹿角钩锋利的钩尖已然刺到小黄的咽喉。

　　骤变突起，小黄根本无处可躲，不管是上跃还是下倒，都已经来不及，而他缠在腰间的软剑，竟然连拔出的机会也没有。就在这间不容发之时，一柄刀斜刺里掠出，比风还快的速度，刀尖正磕在钩尖上，鹿角钩蹭着小黄的脖颈荡了开去。那人拖钩回圈，再削左耳，小黄矮身躲过。阿奋刀斜掠而上，直斩那人腰身。那人身在半空，无法躲避，铁钩在刀上一点，借力跃了开去。若是没有中毒，以阿奋的快刀，这一招绝无可能失手，此时内力不畅，出招便慢了许多。

　　那人还未落地，大喊一声：“上！”便从暗处窜出数十个六扇门捕快，持枪攻来。四人跃出大石，迎敌而上。

　　原来此人是眉山八虎的“利爪虎”李角。那些捕快循着假脚印去后，他仔细查看，似觉有异，便带着一队捕快偷偷潜来，果然寻出五人的藏身之所。

　　李角的鹿角钩也是以快著称，虽然比不过之前的阿奋，但对付此时的阿奋那是绰绰有余。钩影闪烁，咄咄相逼，连环三招，已将阿奋逼得左支右绌。仙儿一抖红绫，加入战局。

　　四个捕快前后左右围住小黄，小黄舞动软剑，如一条银蛇在枪林中游动。左侧一人挺枪.刺向左肋，身前一人直刺前胸，小黄斜身躲过左边的枪，手中软剑向前一送，正与枪身平行，“哧啦啦”盘绕在铁枪之上，剑与枪紧紧缠在了一处，那人双手抓枪，刺也进不得，夺也退不得，一愣之时，小黄的软剑已缘着枪身滑去，刺中那人的手臂，划出一个长长的口子，那人疼痛难忍，丢枪摔倒。另三人见软剑如此莫测，愈加小心周旋。

　　其余捕快正与柯掌柜战在一处。当胸两枪.刺来，柯掌柜不避不闪，双掌探出，一把便抓住左右二枪，那两个捕快见势不妙，双人合力，齐往后拽，想要夺回枪来，不料竟然纹丝不动，却听柯掌柜大喝一声，运力向后一拖，两人脚下不稳，身子前倾，再想撒手已然不及，硬生生被拖倒在地。地上又陡又滑，两人一倒，便沿着山壁骨碌碌滚了下去，惊叫声一路连绵不绝，在原本寂静的山林中回荡穿行。

　　柯掌柜暗道糟糕，这两人的喊叫必然会引来大批捕快和另外的眉山七虎，那时五人便插翅难逃了。于是一边扬声喊道：“速战速决！”一边抡开双臂，施展“惊风飞叶掌”，与六人激斗。虽然柯掌柜内力甚弱，但这路掌法本身已威力无穷，施展开来，一人双臂，犹如三人六臂，天上地下，无处不及。那六人招呼一声，分而围之，六人各站一方，相互配合，攻守兼备。前面两人上挑刺肩，侧方两人下扫腰腹，背后两枪直向背心而来。柯掌柜听风辨位，知自己无论左躲右闪或上跃后退都无法同时避开六枪，危急关头，竟挺身迎枪而去，从两杆枪头之间斜身滑过，双手疾点两人肘上的“曲池穴”。那两人手臂一麻，顿觉无力，便不由自主顺着柯掌柜一点之力偏了枪头，手中长.枪左右横滑，正打在侧方二人的脸上，这二人吃痛，手里的枪便失了准头，贴着柯掌柜的左右腹部擦过。而背后的两枪也因柯掌柜的骤然前窜，戳了个空。

　　若按平时的劲力，这一点便立时要两人半身瘫痪，不得动弹，那便不会侧转枪头击到同伴脸上。若力道更浅，二人穴位未阻，双枪便仍是直刺，不会偏开。故而劲力稍大或稍小，都无生还可能。而就在刚才六枪齐刺的电光火石间，柯掌柜已然将各种可能都考虑了一遍，连自己中毒失力的程度都计算在内，实在是险之又险，若非到了无可转圜的生死关头，他是断不会使出这样的打法。

　　柯掌柜一击得手，并不回身，反手一掌，大力拍在身后一人的背心，那人哎哟一声，向前扑倒。柯掌柜激战多时，此刻觉体内冰寒，气血翻涌，后续乏力。面前五人又招呼一声，迅速移位结阵，要将柯掌柜再度包围。柯掌柜知这几人必受过阵法的训练，若再被合围，他势难逃脱。便急速闪出，且战且退，缓缓退到大石之前，背抵大石，凝神对战身前五人。

　　远处暗黑的山林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隐隐闪烁。柯掌柜知这是大批捕快赶来增援，心中焦急，咬紧牙关，欲一鼓作气，解决敌手。

　　仙儿阿奋小黄也均如是想，但敌强我弱，险象环生。小黄左手拍开一枪，右手软剑斜刺右方捕快的手臂，那捕快横枪格挡，剑击在枪杆上，像根链子软了下去。若是之前，小黄身有内力，内力一吐，软剑便如铁枪一般，定能击中要害。然而这时，此招不中，大为惊险。另两名捕快双枪如电，一喉一腹，小黄使了个铁板桥的功夫，平平向后倒去，却不想内力不济，足下无根，仰面摔到了地上。总算他反应机敏，挥剑砍中一人的脚踝，和那人一起就着山坡滚了下去。那人一路跌下，小黄滚出十余步，用力将剑插入雪泥之中，止住滚落之势。另两个捕快已经追到近前，不给小黄起身之机，举枪变刺。小黄的剑还在雪中插着，左手抓起一把混着松枝落叶的雪，向两人面前一扬，两人正在疾奔之中，不妨被一阵乱雪眯了眼睛，小黄趁机飞身跃起，一剑结果两人。

　　那边，仙儿和阿奋同斗李角，却仍落下风。阿奋刀势渐缓，被李角一钩钩住刀身，内力疾吐，阿奋觉一股大力冲向自己心脉，汗如雨下，但他知兵器一失，更无生机，只能咬牙硬挺，不敢撒手。仙儿红绫袭来，卷住李角手臂，李角知仙儿内力已失，浑不在意，反而拽住红绫，“嗨”地一声，扬手将仙儿飞抛出去。阿奋觉身上力道一减，急忙撤刀，脚步虚浮，站也站不稳了。李角再攻面门，阿奋侧身躲过，李角反手一钩打在阿奋肩上，阿奋踉跄倒地。

　　仙儿被抛飞出去，撞在一颗树上，撞得她眼冒金星。不及起身，见阿奋遇险，俯地甩出红绫，卷上李角的双脚。李角欲故技重施，挣了一挣，竟未挣开，原来仙儿将红绫绕在了树上。李角钩朝下摆，欲挥钩斩断红绫，却听阿奋俯在地上，喊了一声：“看刀！”甩手飞刀，直向李角额头袭来。李角急忙抬钩去挡，但这刀似乎略偏了方向，擦着李角额头掠过。李角一愣之间，忽见阿奋腾身扑来，口中再喊：“看招！”黑暗之中，瞧不清阿奋手中拿了什么兵器，只见影影绰绰的两支似箭似锥的尖物疾刺而来，李角忙不迭举钩横掠，鹿角钩毫不费力地削断那两件“兵器”，却原来只是两只树枝，鹿角钩顺势刺到阿奋胸前。

　　阿奋身在半空，已无处可躲，也无力可躲。然而，鹿角钩在阿奋身前一寸之处，突然掉了下来。跟鹿角钩一起掉落的，还有李角的脑袋。

　　原来仙儿从树边踏绫飞身，飘飘而来，她轻功卓绝，李角竟未察觉异状。仙儿从后接住阿奋抛来的刀，在阿奋掩护下，一刀砍掉了李角的脑袋。

　　这是多年并肩的默契。这是性命交托的信任。

　　柯掌柜那边，却情势不妙。五人五枪将他逼在石壁不足一步之圈内，柯掌柜原本大开大阖的掌法，渐渐凝滞，施展不开，露出破绽。两人矮身刺腿，三人枪指上身，柯掌柜只得提气贴壁上纵，纵起之时，两腿分踢，把两人踢下山去。但这样一来，他身形便见迟滞，两枪如毒蛇随身而上，柯掌柜纵起一半，气力便竭，若然落下，正撞在枪尖之上。他双手反拍石壁，横着掠出两尺，已到极限，倏然落地。一捕快早瞅准时机，摆枪横扫，柯掌柜被扫翻在地，倒地之时，双腿急踹，将这人踹下山去。但随后两枪一左一右已刺到身前，柯掌柜仰躺在地，无处可避，只能拼着中了一枪，躲开另外一枪。那一枪深深刺入柯掌柜肩头，他闷哼一声，探手如钳，死死钳住这人的咽喉。另一人提枪直戳面门，柯掌柜伸手急抓，握住枪尖，那人使出全身之力狠压，枪尖从柯掌柜掌中鲜血淋漓地探出，直逼左目。

　　而此时，仙儿阿奋和小黄还在恶战之中。

　　柯掌柜眼睁睁地看着那枪尖闪着寒光，夺目而来。

　　枪尖上沾染的他的鲜血，滴在面颊，他竟然还能感觉到刺骨的冰冷。这是濒死前的幻觉吗？

　　随后，他便被喷了一脸的血。

　　捕快重重倒在他的身上，脖颈上涌出汩汩的血来，浸湿他半身衣襟。捕快的身上，还趴着一个人，是阿姜。她手里的袖剑一半没入捕快的脖颈，面上满是惊恐之色，只有一双亮如星子的眼睛，关切地望着柯掌柜。

　　柯掌柜感到被他钳住咽喉的那人彻底气绝，方才松手推开，对阿姜轻笑道：“好样的！”

　　另外三人，几乎是同时结束了战斗。

　　阿姜爬起身，把尸体从柯掌柜身上拖开。柯掌柜撑起身子，咬牙把肩头铁枪拔下，撕开衣袖。

　　阿姜倒吸了一口凉气。

　　触目惊心的伤。不仅是方才的枪伤，从柯掌柜的肩到胸，有一个个大如核桃的旧伤疤，纠结深凹，狰狞可怖，数都数不清。这么多、这么大、这么深的伤疤，是怎么一回事？

　　但已没有时间询问此事。火光人声近在眼前，柯掌柜一边用半截袖子裹住伤口，一边急道：“快走！向上走！”

　　五人这一番激战，体力消耗甚大。尽管拼力奔跑，也甩不开六扇门的追逐。筋疲力尽地攀上山顶，阿姜这才明白先前阿奋为何说向上走也是无路可逃。

　　因为，这是一个断崖。从崖上望下去，幽深的峡谷，刀切般的崖壁，令人心惊肉跳。崖下，是一条长河，河上，结着寂寂的冰，星星点点地反射出冰冷的月光。

　　这的确是一条死路。但，也是唯一的生路。

　　柯掌柜说：“只要在冰面上破开一个洞，我们跳入河中，便可沿河游走。他们不会搏命来追。”

　　如果以之前四人的轻功，攀崖而下并非难事。而此刻，功力所余无几，下崖是九死一生。若坠在冰面，剧烈的撞击会让人粉身碎骨。

　　这根本是几无胜算的一跳。

　　山下的火光人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分辨出憧憧的人影来。跳，还是不跳？

　　“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