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信美》points

80、第八十章

　　因为居高临下，所以燕疏看得很清楚，他清楚地看见从小守在他身边的四哥已经被打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

　　是他太松懈了。
　　郑四的身份本就特殊，不比慕容十一多年蛰伏，原先就连吕付对他的信任都极为有限，何况是在东凉？他早该想到的，他不该继续放四哥待在皇宫中。
　　也许他不是没想到，只是怀疑让他没有任何行动，让他不敢暴露自己的行踪，让他放任郑四继续呆在王宫。
　　燕疏握紧了拳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蹿到心底——他何时成了这种人？

　　子时。
　　塞外寒冷的风如刀一般刮来。

　　燕疏出现在霍扎所处的宫殿外，他换下了侍卫服，一身黑色的布衣，身形瘦削，露出一张昳丽如冰雪的脸，手握一把长剑。他不是轻易携带兵器的人，这把长剑虽然只是从一个普通侍卫手中取走的，但足够说明他的耐心已经耗尽。
　　他只要速战速决。

　　鹤云从宫殿内出来，此人半张脸布满刺青，半张脸雪白清秀，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轻声细语道：“想不到此时此地，又能见到阁下。”
　　燕疏的身后已经包围了匈奴侍卫，然而在他肃然的杀意下，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霍扎的毒解了。”
　　“托阁下的福，将军已经无恙。”
　　“把郑惟交出来。”
　　鹤云呵呵笑了起来：“原来左手剑当真是阁下的人，难怪将军百般笼络，他都不为所动。既然如此，尊驾何不进宫同将军一叙？”
　　燕疏举起剑，剑身银白的光芒闪过他幽黑的眼：“再说一个字废话，我要你的命。”

　　鹤云顿时生出惧意，犹如毒蛇见了火光，他见识过燕疏武功，当即退回宫殿之中。
　　未几，霍扎快步从宫内走出来，几日来饱受攻心之毒折磨，霍扎果然瘦削了不少，五官分明的脸略显苍白，笑意却比从前更加温和可亲：“燕疏，你来找郑惟？”
　　燕疏冷冷地看着他：“他活着，你才能活。”
　　霍扎轻笑道：“你倒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主子，愿意为一个奴才站在众矢之的，要是让纪桓知道了，可会怪你太轻贱自己？”
　　燕疏道：“放人。”

　　“你纵然武功盖世，可眼下是在我的地盘，如此多的弓箭手包围，你难道不怕？其实郑惟可以放，但是恰巧最近你教会我一个道理，人命是可以用来交换的。”霍扎淡声道，“想走的话，答应我三个条件，如何？”
　　燕疏早有预料霍扎不会轻易放人，也知道弓箭手早在周围埋伏，他虽有把握取走霍扎的性命，但多少也要拼了自己的命，亦是淡淡道：“说。”
　　霍扎微笑道：“第一，我可以放走你，加一个伊哲公主，我要她永远不再回到匈奴。”

　　伊哲公主要真算起来，毕竟是霍扎的侄女，他深受中原礼教熏陶，始终不情愿对自己的血亲下狠手。伊哲对匈奴忠心耿耿，就算一辈子留在中原，也绝不会做出对族人不利之事。霍扎不愿杀她，又忌惮她在匈奴的地位，未免生出更多麻烦，干脆釜底抽薪，让她永远离开匈奴。

　　燕疏道：“可以。”
　　看来这次傅奕和十一可以顺利救出伊哲公主了，可惜她以后只能是一张废牌。

　　“第二，日后你我堂堂正正在沙场上比试，再不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
　　这一点听上去冠冕堂皇，但燕疏的特殊手段始终是比霍扎多，听上去公正，实际上却是让燕疏放弃自身的一个优势。
　　燕疏颔首道：“可以。”

　　“第三，我可以保证大燕和东匈奴的五年和平，但条件是大燕不许插手未来匈奴之间的战争。”
　　燕疏神情一凛，冷冷道：“你要大燕看着你一统匈奴，养虎为患？”
　　霍扎道：“匈奴本为一体，合并只是时间问题。我料想你在鲜卑和西匈奴还留有不少后手，可我没有要求你放弃那些布置，只要你有能耐，依然可以给我带来不少的麻烦。大燕如今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就算真要插手，恕我直言，大燕的军队威慑力有限。而我给出了五年的和平，你我君子协定，治国有道的一方才能在五年后占据主动。平心而论，这不是一个过分的条件。”

　　五年的时间，五年的和平。
　　燕疏沉默稍许，直视霍扎：“君子协定？”
　　霍扎道：“既想当天下之主，自然不屑小人行径。我知道世上少有公平可言，但是燕疏，难道你就不想来一场公平的较量？”

　　风雪之中，燕疏的身上已经落了一层雪。
　　黑暗之中，他周身若有似无地、仿佛萦绕着一层光芒。

　　“可以。”
　　燕疏一字字道，“谈判，我不如你。”
　　霍扎往后看了一眼，一个侍卫扶着郑四出来，郑四的胳膊和腿已经用甲板固定住了，身上有着一股金疮药的味道。
　　“你只是心不够狠，太容易受人拿捏了。”霍扎淡淡道：“若是有人用纪桓挟持你，难保你不会拱手江山。”
　　燕疏接过郑四，避开要害，检查了四哥身上的伤，方才道：“我不会。”
　　他锐利而坚定地看着霍扎：“我可以和他一起死，但绝不会因为他损害大燕。”
　　霍扎一时沉默。
　　他站在东凉古朴的宫殿上，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这个年轻的汉人，或许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真正清楚，燕疏身上不仅有冰雪般昳丽的俊美，世间最绝妙的武功，还有坚定决绝如钢铁的信念。
　　他可以屈服，也可以永不屈服。

　　这一夜宫中巨变，燕疏扶着郑四离开匈奴王宫，路上竟无一人阻拦。
　　同样顺利的还有傅奕和慕容十一，他们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伊哲公主，并将公主带离柯敏王子的府邸，如果真要说其中有什么意外，也就是伊哲公主似乎被下了药，昏迷不醒。

　　两队人碰头，离开的马车和行礼早被慕容十一在短时间内安排妥当。燕疏先是给郑四仔细诊治了身体，郑四伤很重，武功自此受损，但好在性命无恙。随后才替伊哲把脉，燕疏医术算不上好，却识遍百毒，道：“她只是被下了普通迷药，过一段时间自然会醒。”

　　今夜整个东凉乱成一团，可汗的亲兵和大王子的人马在城中引发了几场混战。慕容十一拥有柯敏的令牌，虽然此时出城极为古怪，但无人真的能拦，倒也趁乱顺利出城。
　　雪夜出奔，返回中原。

　　慕容十一轻声问：“主子，伊哲公主在东凉的地位声望不在柯敏王子之下，我们救出她本是为了对付霍扎，为何要将公主也带离东凉？”
　　燕疏沉默了一会儿，抿了抿唇，道：“如果不出意外，霍扎很快会成为匈奴的新可汗。”
　　傅奕在外面裹着厚厚的皮毛赶车，插进来一句：“你放过了他？为了郑惟？”他武功高深，传音入密，慕容十一和纪桓都听清清楚楚。

　　这一次燕疏沉默了更久的时间，轻声道：“他是我一生之敌，是他命不该绝。”
　　堂堂正正在沙场上较量，答应那三个条件，或许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也有过如此的期望罢。
　　只是……燕疏微微蹙眉，好不容易配出攻心的师父，要是知道自己的杰作没能杀了霍扎……大概会抓狂吧。

　　慕容十一担忧道：“主子，我们眼下直接回京城吗？”
　　燕疏摇头。
　　傅奕传音入密了一声愉快放松的笑声。
　　“我们回江南。”燕疏深邃漆黑的眼睛亮起一点灼人的光，“有一样东西我寄放了很久，眼下必须拿回来了。”

　　京城。
　　这个冬天的雪真多，春粮应该有个好收成吧。
　　纪桓搁下手中的狼毫笔，画到一半的扇面推到一边。两天前他进宫面圣，碰到萧关，春风得意的年轻帝师向他求一副书画，只是眼下这幅江山飞鹰图扇面恐怕要重画了。

　　纪桓推开门，外头果然还飘着仿佛无穷无尽的雪，他意外地看见纪勖撑了一把伞，正站在他的屋外，确切的说——是站在燕疏旧居的门外。
　　燕疏已经多年没有回过相府了，父亲站在外面做什么？
　　纪桓正要悄无声息地合上门，便听见纪勖平稳的声音：“明泓，你过来。”

　　“父亲。”
　　纪桓温顺地走过去，低声道：“这几日天寒地冻，霜雪不停，不知父亲在做什么？”
　　纪勖看了院子里那株桂树一眼，道：“你跟我来。”
　　他转身，推开了燕疏旧居的门。

　　燕疏的屋子虽然常年无人居住，但很少落锁，纪桓时常会进来坐坐，小的时候经常干脆就在燕疏的屋子里读书习字。
　　纪勖收了伞，径直开启暗室的开关，纪桓惊讶地看着墙上的书架缓缓往一边移动，出现一扇小门。

　　“走吧。”纪勖带头走在前面。
　　地道幽深阴冷，纪勖用火折子点燃了一盏搁在墙壁边上的灯，火光堪堪照亮了一小片空间。这条路他应当是极为熟悉的，在阴暗的环境下，方向明确，走得如履平地。这条地道起伏且分布着不少的岔路，纪桓紧紧跟着纪勖，脑子里胡乱地想起当初在洛宁县和燕疏相认时的场景，也穿过了长长的地道，发生在一间地室中。

　　幽冷而阴森的道路中，纪勖忽然开口：“转过这个弯，就是魏陵。”
　　“魏陵……”纪桓心中一惊，忍不住道：“父亲，此处难道是魏武帝的皇陵？”
　　纪勖淡然的声音传来：“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