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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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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草原是荒凉的,冰霜上盖着新雪。
大雪纷飞,一片片雪花自漆黑的夜空旋转降落。
好在篝火很旺盛,架在篝火上烤着的羊腿很香,能在雪夜里饮几碗暖酒,吃几口羊肉,算得上是一件相当不错的人生乐事。
傅奕就坐在篝火前,一手捏着一把小刀,一手握着一把匕首。
这把小刀极为轻盈,刀片打造得很薄,随着傅奕指尖翻飞,空中倏然划出银光,他点头道:“比我的刀来得强。”
燕疏苦笑,傅奕的匕首虽然用了很多年,但只是随身备着的一把工具,与他的飞刀自然不同。他的飞刀是要命的刀,通常出手只为杀人。
傅奕心安理得地用匕首切开一只烤羊腿,手腕一振,鲜嫩的小块羊肉一块接一块飞进搁满了酱料的粗碗内,一把平平无奇的匕首在他的手中如有灵性。
燕疏另取了两个碗,倒上炉子上煨好的马奶酒。
“好吃。”
鲜美的羊肉入口,傅奕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塞外美食果然别有一番风味,是蜀中尝不到的滋味。”
“你要是喜欢,不妨留下来多呆几天。”
两人碰了一碗酒,傅奕笑道:“此处实在太危险,我一个人可不敢久留。”
这是霍扎返回东凉的第八天,也是东凉大乱的第八天。
燕疏和傅奕现在所在的乃是东凉最大的养马场,也是匈奴卫军马匹的蓄养之地。今夜的养马场有些空荡荡的,匈奴王室的卫军已经全城出动,马蹄声震动着整个东凉,全力捉拿大将军霍扎。
燕疏捡了一块肉吃,道:“冒延恐怕熬不过今晚。”
“你不担心你的手下?我虽然没有领教过郑惟的左手剑,却还是有些担心他不是霍扎的对手。”
“郑惟来自玄机门,未必受冒延信任。眼下冒延病重,最先坐不住的恐怕是柯敏大王子。”
傅奕饮尽碗中酒,点头道:“确实,霍扎手中还握着伊哲公主的性命,有的是耐心。”
攻心之毒每日发作三次,每天的第一次发作固定在午夜子时。
冒延和霍扎共同中了此毒,虽说冒延正值壮年,体魄强壮,可攻心之毒无比霸道,一旦发作,痛如剜心,哪怕是一流的武林高手在这种痛苦下都熬不过十天。
如今整整八天过去,冒延可汗已成强弩之末。
霍扎一没有造反,二没有逼宫,他只是回到东凉之后带着伊哲公主藏了起来,让冒延明知他身在东凉却捉不住他。
过去八天,他们熬的是命,很显然霍扎的命比冒延更能熬。
在这种情况下,体会到攻心之毒的冒延率先撕破了脸皮。
冒延和霍扎可以说是整个东匈奴最有权势的人,霍扎手握重兵,没有一个服众的罪名,军队拒不执行可汗的号令,眼下虽然混乱,却只有直属可汗的王室护卫军在整个城内大肆搜捕霍扎。
与此同时,王宫的警戒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
毕竟想活的并不只有冒延,还有霍扎。
一旦冒延死了,霍扎的解药也就没了。因此,冒延在下令全城搜捕霍扎的同时,还要日夜警惕霍扎出现,死亡的恐惧令他时刻担心身边的护卫将他出卖,害怕有谁会突然取走他心口的一碗血。
此时,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
马场的大门打开,一匹骏马飞驰而入,一人高踞马上,勒住马绳扬声道:“将东区的五十匹马牵出来,大王子的亲卫队在后面,等会儿要用!”
几个守夜侍卫连忙领命:“是,场主!”
这人正是马场之主慕容清,他翻身下马,将马绳挂在腰间,走向养马人所住的一排平屋。屋外的篝火堆还冒着火星,正是不久前燕疏和傅奕饮酒吃肉的地方。
屋檐边上倒挂着一排冰棱,慕容清一直走到底,推开最后一间屋子。
燕疏道:“你来了。”
慕容十一转身合上门,随后衣摆一振,单膝跪下,双手拱举,低头做了一个汉人的长揖:“主子受苦了。”
傅奕坐在塌上打坐,闻言轻轻一笑,很是不解地看着燕疏:“你在这里好吃好喝,哪里受苦了?”
燕疏道:“你站起来,抬头。”
慕容十一站起来,这个年轻人双目含泪,他低低道:“我在匈奴呆了整整八年,却没能除掉一个主子的心腹大患,眼看着霍扎一天天强大,手中谍报网甚至瞒过了谈笑风生楼,如今更是弄得主子孤身犯险……我实在是没用!”
慕容十一是燕疏最重要的心腹手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亦是卧底最久的一个,十五岁就来了匈奴。他面容清秀,体格健朗,虽然一眼就能看出是汉人,但识马驯马的本事连匈奴人都比不过。匈奴和大燕在十八年前交战,东凉作为匈奴的国都,生活了不少原是战俘的中原人,还有数量可观的汉族和匈奴共同养育的后代,因此汉人在东凉虽低匈奴人一头,却绝不是异类。八年的时间,也足够慕容清从一个小小的养马师成为了宫廷驯兽师,深得柯敏信赖。
燕疏道:“这些年,你做得很好。”
慕容十一道:“主子就不要安慰属下了!这次若不是翠微谷的鬼才先生配置出了攻心之毒,属下在匈奴这八年,还全是为他人做嫁衣!”
燕疏走到慕容十一面前,眸中有些无奈:“眼下我弃用谈笑风生楼,除了一个好友的帮助,只剩下你和四哥能在这里助我一臂之力。霍扎机警多智,这次能让他落入两难境地,你应立头功。”
郑四表面上的身份原是吕付的手下,后随玄机门并入霍扎手下,霍扎接管玄机门后,因冒延欣赏中原武林高手,郑四进入匈奴王宫,成了冒延身边的一位侍卫。
郑四来东凉的时日尚短,身份又复杂,染上任何一点微小的嫌疑都可能引来冒延和霍扎的杀心。因此,这次出手给冒延下毒的首选,是慕容十一。
慕容十一在呆了匈奴整整八年,如果他没有得手,郑四自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毒杀冒延。虽然燕疏没有明确吩咐,郑四如能全身而退,必将带着慕容十一立刻离开东凉,返回谈笑风生楼;若不能,则死之前也要杀了慕容十一这个兄弟。
疑心是一种足以吞噬人的情绪。
因为怀疑,燕疏弃用了谈笑风生楼。
因为怀疑,燕疏甚至动了杀死兄长一般存在的心腹的念头。
好在慕容十一得手了,如今东凉大乱,军部和可汗公然对抗,无论霍扎和冒延哪一个活了下来,接下来东匈奴都会赢来一次血洗,他们已立在不败之地。
只有燕疏自己清楚其中曾经暗藏了多少不安忐忑。
霍扎究竟为什么能知道那么多东西?他当真打入了谈笑风生楼?是谁在里面充当了细作的角色?
他必须尽早弄清楚,否则就如眼下一般,束手束脚、难进方寸。
不多时,柯敏的护卫队已经披坚执锐抵达马场,眼下最缺的就是士兵,这些原本是守卫柯敏大王子的底牌,现在要调往王宫,以防霍扎今夜“谋逆”。
“冒延多半过不了今夜,柯敏必须确保顺利继位。”慕容清毫无保留地向燕疏交代,“主子,你是否想过,万一柯敏和霍扎达成了交易……”
“我确实想过,”
燕疏看向了傅奕。
傅奕苦笑,问慕容清:“慕容公子今夜要不要回王宫?有没有出入柯敏家里的令牌,借我一用?”
慕容清道:“傅大侠太客气了。大王子的护卫队会前往王宫,但属下只是一个驯马师,不必跟随。傅大侠要是想去王子府上,十一可以引路。”
傅奕道:“这样极好。”
慕容清又问:“主子也是一起吗?”
燕疏摇头:“我跟着护卫队前去王宫。”
傅奕道:“我跟你去救一个人,他则去杀一个人。”
慕容清先是不解,很快神色一变:“救伊哲公主,杀霍扎?”
傅奕赞赏地点点头:“你家主子先是打烂人家匈奴的摊子,现在则是要把这烂摊子弄得彻底无法收拾,越乱越好。”
三人不可耽误太久,外头的护卫队已经快要整装完毕。
燕疏道:“四个时辰后,城门口我们碰头,到时以烟花传讯,无论是否成事,四哥和十一自此撤离东凉,返回中原。”
慕容清眼中闪过惊喜,乖乖点头。
燕疏又对傅奕道:“就算找到了伊哲公主的下落,她也终究不是我们的朋友,凡事以你们二人的周全为重,不必勉强行事。”
傅奕道:“你才是不必勉强,霍扎和冒延必死一个,就算霍扎和柯敏联盟达成,日后也多的是办法,你实在不用太过心急。”
慕容清附和道:“主子,傅大侠说得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万万不能过分以身犯险,霍扎在东凉城内手段极多,眼下绝不可能枯坐等死。他身边还有不少高手,若情况紧急,主子必须立刻抽身才是。”
“好。”筹划已定,燕疏认真看着两人道:“四个时辰后城门见,一个都不能少。”
对于东凉的百姓而言,这一夜的马蹄声几乎没有停止过,即使是性格凶悍的匈奴人,也都关紧了门窗,不允许孩子们扒拉门缝看外头发生了什么。
无论发生的是什么,都不可能是好事。
柯敏王子的护卫队守住了王宫的宫门,却在子夜的到来前打开宫门,放进了一队人。
这夜宫中死了很多人,冒延可汗虽算不上一代明君,但治国颇有手段,心腹手下为了他的安危拼尽了最后一滴血。
然而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的继承人,柯敏王子却亲手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胸口:“父王,就让儿子来为你结束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吧……”
燕疏易容成一个普通侍卫,站在宫殿的屋檐上,身边有雪花飞舞。他五感超过常人,听力更是极佳,平静地用声音窥探一切的发生。
可汗的宫殿自然清除了所有的闲杂人等。
冒延如一条砧板上的鱼,挣扎却动弹不得身躯,竭力睁大了眼睛,当霍扎的脸出现在自己的床前时,他吊着最后一口气:“你们……”
柯敏叹息道:“父王,这一切都是中原人的阴狠计策,若不这样,军队不肯归服王室,儿子也是为了我们一族的未来。”
只有得到霍扎,才能兵不血刃地得到军队。
只有当父亲的死了,儿子才能上位。
残忍而正确。
燕疏麻木地想到了这些,又听到霍扎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你为了可汗的位子,到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柯敏冷笑一声:“难道你不是?”
霍扎道:“也许我是,只是我方才想到有些人不是如此。”
柯敏道:“这样的人只是得不到你我一样的权利罢了。”
“呵,未必。”霍扎低笑道:“你说是吗?郑惟?”
燕疏呼吸一顿,整个人僵住。
鹤云道:“将军,子时马上要到了,这碗血……”
鹤云自然已将剩余的解药配制好,早就只等着可汗的心头血来作为药引。
“这里接下来的就交给王子了,不,是可汗陛下。”霍扎轻描淡写道:“鹤云,你和这位谈笑风生楼楼主的得力属下郑大侠一起为我护法。”
自始至终,郑惟都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霍扎高大的身影似乎清瘦了几分,他走出可汗的宫殿,身披一件玄色的厚重披风。匈奴宫殿远不及中原的豪华,霍扎的身形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一列侍卫迎上他,不知说了什么。
燕疏立在宫殿上远远看着。
霍扎摆了摆手,那列侍卫一行十余人,分为左右两队护卫在霍扎的身边。而在霍扎身后,鹤云提着一个食盒,燕疏清楚里面必然有一碗鲜血,鹤云后头,则有两个侍卫扣押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的背脊挺得很直,可是他浑身血迹,已然有些神志不清,几乎是被拖着在行走,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昂着头,仇视地看着霍扎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