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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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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摆在韶宁宫,这是昔日太祖时期,外族使节前来递交邦书的宫殿,可惜当年各邦国来朝,泱泱大国的盛况眼下早已看不见了。
虽说今非昔比,韶宁宫依照先例,仍是宴请朝臣的场所。
丞相府和皇宫挨得近,管家和竹石将纪桓送到宫门口,便有大内侍卫领路带进去。纪桓唇红齿白,披一件厚重的大氅,抱着暖手炉。宫道上的新雪早已扫除,一个侍卫为纪桓打伞挡风,另有一个侍卫提灯照路,在暗灰色的天空下,从宫门一路走进后宫。
天色将暗未暗,纪桓在韶宁宫门口迎面遇上一个人。
他无疑是一个俊朗挺拔的青年,一身简洁的白衣,气度极佳,披一件纯白大氅,雪白的锦缎上只领口、衣袖及衣摆处绣上了一道玄色的云纹。
这个青年向来只穿白衣,只喝白水,面上总会挂着一点笑容,他的笑容时而温和可亲,时而机智敏锐,时而又给人一种漫不经心之感,来历不明的身世更让他多了一点神秘感。
“萧先生。”
“小纪大人。”
两人相对作揖,皆是丰神俊朗。萧关早已束发,面上虽有笑容,黑色的瞳仁却总偏冷一分;相较之下,纪桓更为年轻俊秀,温和雅致。
纪桓过去也见过萧关几次,对对方颇有好感。纪桓知道萧关足智多谋,是太子背后的最大的助手,也没想到回京之日,这个青年已拜为帝师,人人见了都要称一声“先生”。
萧关风度翩翩:“小纪大人不必多礼,请。”
两人来得不算晚,而甫一踏入韶宁宫,便见到了久违的太子燕辛,仍是白皙富贵,只是举止间少了一点傲慢,多了一分热切。
只见太子眼前一亮,快步迎上来:“明泓,终于见到你了!此去陕州,我日夜牵挂你,好在这次你不仅安然无恙回来,父皇还为你平反加官,你我又能在朝堂共事了!”
过去纪桓在朝中,一直被视为太子一派,只是纪桓行事内敛,又不会阿谀奉承,常给人清高之感,太子倨傲,知道清河公主爱慕纪桓,故而对待纪桓总是恩威并施,两人关系实际上非常疏远。
可是这次……
纪桓淡淡一笑:“有劳殿下挂心。”
明显只是寒暄的话语让燕辛脸上的笑容一僵,正要继续示好,却见清河公主燕然忽然从后面蹿了上来,一把挽住了纪桓的胳膊,笑盈盈道:“明泓哥哥!”
今日的燕然略施脂粉,比往日更为光彩照人,只是纪桓很快注意到,燕然所穿的银白色的宫裙,在衣料和剪裁上,同他身上的衣服颇为相似,顿时有些奇怪。
萧关拍手笑道:“公主殿下与纪大人男才女貌,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
燕然朝萧关吐了吐舌头:“要你多嘴。”
萧关轻轻一笑,耸了耸肩。
这两人的关系倒确实没有从前剑拔弩张了……
燕然扯了扯纪桓的衣袖:“明泓哥哥今晚可以坐在我边上吗?跟以前一样。”
纪桓点头:“当然。”
太子燕辛看到这一幕,不由面色发青,纪桓自幼是他的伴读又如何?论关系亲密,他哪里比得上纪桓和燕然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于是也不强行凑上去了。
参加宫宴的人很快到齐,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太监总管王公公尖声唱道:“皇上驾到——”
成靖帝和丞相纪勖一前一后踏入宫殿。
众人跪倒拜见皇帝。
时隔大半年再次见到成靖帝,纪桓心中不由感到诧异,不再修道的皇帝陛下,看上去居然老了七.八岁,整个人由内而外发散着疲惫。
成靖帝在白天已经带着一些重要的官员拜祭天地,为大燕的国运祈福。晚上的礼节自然不多,宫宴很快开始。
皇帝高居主座,本朝以左为尊,丞相落座于左边首座,而萧关居然落座右首,看来帝师所受的恩宠的确一时无二,一个草民在短短时间内被提拔到如此地步,萧关可算是大燕第一人。
丞相边上是清河公主及纪桓,太子燕辛坐在萧关边上,除此之外,六部官员只到场十来位,翰林院院首冯世南年岁已高,没来倒情有可原,不想今日刑部侍郎崔临怆和御史台主管游焕皆是缺席。
成靖帝打起精神讲了几句,文武百官一一向皇帝贺岁,众人高居酒杯祝愿大燕来年国泰民安,日益强盛,随后方才举箸动筷,又有曼妙的歌舞入殿助兴。
大燕奉行节俭,歌舞典雅朴素,节奏缓慢。轻柔悦耳的琵琶丝竹声中,成靖帝看向了纪桓,沉声:“明泓回来了,站起来让朕好好看看。这次去河南道历练,应当成长了许多。”
纪桓起身回话:“臣在外,不敢辜负陛下的期望。”
皇帝说话,在场的人都停著不动,只听成靖帝又道:“朕要是没记错,明天秋天,你就要及冠了?一转眼,清河也已经十五岁了,到了出嫁的年龄。”
燕然就坐在纪桓的身旁,讶然道:“父皇!”
成靖帝道:“朕老了,知道你从小爱慕纪桓,就替你问问,女孩子家的婚事,总是长辈做主的。”
众人的眼中皆露出惊讶之色,皇上要在宫宴上决定清河公主的婚姻大事?如此突然,就连屏风后的奏乐都低了下去。
坐在左边首座的纪勖面沉如水,燕辛一脸吃惊,萧关则是微笑地看着。
不知为何,这时的纪桓生出了一种奇异的镇定,他抬眼看向成靖帝,成靖帝的目光也落在了他身上。纪桓才发现皇帝的两鬓头发已经彻底白了,背脊也有些佝偻了,可一双眼睛却是从前没有的明亮、锐利。
“纪桓,以你的家学渊源,算起来身份也配得上皇室。朕只问,你愿不愿意迎娶吾儿——燕然?”
燕然腾地站了起来:“父皇?!”
灯火辉煌的宫殿中,纪桓与燕然站在一起,当真如原先萧关所说的,如同一对璧人,华贵的衣衫丝毫无法分去他们的光彩,只能让他们显得更加般配。
是的,俊男美女,他们看起来般配极了。
如若纪桓应了,此后贵为驸马,父亲是丞相,丈人是皇帝,在朝中的地位必然大涨,怕是连太子燕辛都及不上。
现在的清河公主不比从前,如今的清河公主可以在朝堂上指点江山,风头甚至盖过太子。如果说过去的纪桓迎娶公主殿下,能得到一份权势,那么今日的纪桓迎娶公主,得到的是更为庞大和实际的权势,几乎就是一片江山。
只是有些事情本就不在纪桓的考虑内,他的声音响起:“回禀陛下,臣不愿。”
整个宫殿彻底安静了下来,哪怕是丞相的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种话,也让人不得不惊诧一句,好大的胆子!
成靖帝眯了眯眼睛:“纪卿,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纪桓的每一个字都说的非常清楚,他平静道:“回禀陛下,公主殿下尊贵无比,臣不能高攀。”
公主殿下的地位确实尊贵无比,可除了你纪桓,又有谁可以高攀?
成靖帝面色阴沉,正要开口,却听得燕然忽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很甜美,是及笄的少女特有的娇嫩与清脆,美艳的面容上也带着笑意,眼珠子又黑又亮,说:“纪桓哥哥当然不能娶我,父皇,儿臣已有了心上人。”
在场的众人彻底傻眼了,谁不知道清河公主的心上人就是丞相之子纪桓?从小叫着嚷着非明泓哥哥不嫁?
成靖帝却没有惊讶,定定看了燕然片刻,蹙紧了眉。他确实更老了,脸上的皱纹比以前多,穿着明黄色的黄袍,神色中的忧虑却与天下所有的父亲一般无二。
“可他毕竟……”
纪桓低头,只见身旁的燕然扬起一张脸,笑容更加粲然:“他虽出身低贱,却有凌云之志、经世之才,儿臣既然心有所属,就请父皇恩准了这份情。”
接着,燕然低头跪了下去,说:“也请父皇……放过明泓哥哥吧。”
成靖帝望着燕然,低声道:“皇儿,你当真决定了?”
燕然低头叩拜道:“皇儿决定了,绝不后悔。”
女孩的声音坚定而甜美,纪桓忽然就感受到了一种真切的悲哀,此时没有人能看到燕然的表情,可纪桓知道她哭了。
“好。”成靖帝转头,看向了右侧,道:“既然清河执意如此,以后朕最心爱的女儿就拜托先生了。”
下一瞬,在众人的惊诧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中,萧关站了起来,这时人们才意识到,今天公主、纪桓和帝师三人,穿的都是白衣。
萧关面容平静,同清河公主一样跪下,一字一顿叩拜道:“臣遵旨。”
成靖帝道:“都起来吧。你们的婚事朕准了,礼部挑个好日子,清河出嫁之日,朕要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礼部侍郎慌忙站出来领旨。
清河公主和萧关也都起身,只见燕然娇美的脸上已经挂上了两道泪痕,含泪笑道:“儿臣谢父皇恩典!”
众人只以为公主殿下千金之躯下嫁一个平民,此时乃是喜极而泣,接着纷纷理清楚里头的门路,纪桓离开京城大半年,这些日子以来公主参与朝政,恐怕都是萧先生在帮忙谋划,小时候不懂事,儿戏话果然不能当真,真正长大了“移情别恋”也是实属正常;又暗自感慨,难怪萧关不再效忠太子,年纪轻轻能够拜为帝师,原来是夺走了清河公主的芳心。
丞相公子恐怕也早就知道了,才当真说出“臣不愿”这种话,否则怎么会拒绝迎娶金枝玉叶的公主,天下第一美人?
群臣举杯,恭贺公主殿下与帝师喜结良缘。
在众人的庆贺中,纪桓同样举起了酒觥,他心绪复杂,与对面的萧关对视了一眼。萧关则正视纪桓,抬了抬手腕作为致意,落在纪桓眼中,只觉得他的笑意很浅,很冰。
这三个人没有一个人眼下是喜悦的吗?
宫宴结束后,京城的鼓楼点燃一年一度的贺岁烟火,皇帝和官员移驾御花园,与整个京城的百姓共同观赏烟花盛放。
清河公主和帝师站在了一起,这一次,在她身边的人不是纪桓,众人称赞这两人的时候,同样发自肺腑说如同一对璧人。
“我没想到你居然没有当场翻脸。”
萧关与燕然站在一块,声音也轻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难道殿下真的对纪桓死心了?其实……就算殿下不嫁给我,我还是会帮助殿下。”
“不死心又怎么样?”燕然看着天空,眼中盛满了冷寂,“本宫不想再被践踏了。”
她是尊贵无比的公主,整个中原最应该骄傲的女孩。
当她掌握权力之后,她的骄傲更胜从前。
从前我喜欢你,为此能够忍受你的无动于衷,如今我依然喜欢你,可是我更不能忍受你对这种喜欢的怠慢。
所以她当着文武百官,亲自断了自己的路。
萧关如今都跟她站在一起,还有丞相的默许认可,太子拿什么跟她斗?父皇就算不想看到女帝登基,又能怎样?
隔了几丈的距离,纪桓缀在人群的最后,怅然若失,仰望满天灿烂的烟火,五颜六色,绽放又飞快消失。
他又何尝不清楚燕然的决绝?当她低头跪下的一刻,他分明知道她在流泪,可是他再也不能向过去一样给她安慰,她不再是他的妹妹。
对不起,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