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信美》points

73、第七十三章

　　天色从一片墨色中，一点点逐渐转淡。
　　在霍扎等待的过程中，一个属下步履匆忙地跑过来报告：“将军，刚收到消息，我们安插在中原的探子和玄机门的死士一夜损失了十人。”
　　“十人？可有凶手线索？”
　　“对手武功高强、行事老练毒辣，不曾留下痕迹。”

　　“天下有这等本事的人还不多。”霍扎的目光还停在小院上，又冷笑了一声，道：“声东击西？”
　　他现在已经调动了一批最心腹的手下包围后院，难道纪桓这次落入伊哲手中当真是纯属意外，这才让谈笑风生楼有些坐不住了？
　　无论如何，只要纪桓在此，燕疏必定会来。不过，能杀掉他的中原探子……他还是小觑了燕疏。

　　“将军要不要先回暗哨处？吕门主正在发愁。”
　　霍扎摆摆手：“既然找不到线索，我回去又如何？因小失大非智者所为。”

　　这下倒是没等多久，明墨从小院中推了门出来，他打个哈欠，困意滔天的模样，左右张望一番，看不到伺候的人，闷闷拉下脸。
　　霍扎见了，正要差一个相貌平平的手下上去，伊哲公主的人已经过来。

　　明墨使唤伊哲公主的手下就跟个主子一般，挥挥手让人去准备热水和吃食，
　　热水和早膳准备妥当，两个小厮端来小屋，后面跟着同样一夜未眠的伊哲公主。
　　伊哲进小院前，留心看了看霍扎，天已经亮了，他却还是耐心十足的样子，是不确定纪桓是否醒了，还是在给纪桓预留洗漱的时间？
　　不管怎样，这个近年来行事愈发嚣张霸道的匈奴第一猛将做出这些举动，让伊哲觉得奇怪之余，只觉得很讽刺。

　　燕疏果然已经起床，穿好了衣服，苍白的皮肤上还留着几点红斑，披一件大氅，看到最先进来的是伊哲公主，倒还一愣。
　　伊哲说：“早上好。”
　　燕疏点头。

　　洗漱过后，几人同桌进食，明墨也大咧咧坐在桌子前，比起什么主仆之分，他更不想匈奴人坐着吃饭的时候他站在一边伺候。
　　伊哲公主没动筷，只用了些茶水，道：“你不是一般的汉人。”
　　燕疏顺着问：“在公主看来，一般的汉人是什么样的？”
　　“欺软怕硬，贪生怕死。”伊哲公主给出一个恶意的答案，又说：“你不一样，而且长得确实很好看。那种传说中娇滴滴的江南女人，都没有你来得好看，是吗？”

　　看来伊哲公主对中原的偏见不小，燕疏苦笑：“难道我的过人之处就在容貌？”
　　伊哲公主道：“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谁。”
　　早膳是中原人偏爱的，做得很清淡。明墨用筷子戳着小笼包，不爽地哼道：“你还没打听？我们人都在你手里，你知道了什么，要说就说呗，还要绕什么弯？”

　　伊哲公主瞟了明墨一眼，冷冷道：“我不是霍扎，我不搞那一套。”又对燕疏直言，“霍扎说你是他的朋友，他正在外面等你。”
　　“朋友？”
　　燕疏对这个词略作咀嚼，纪桓与霍怀谦的结识也不过在一个月前，起初确实是交了个朋友，不过现在……
　　“他不是我的朋友。”燕疏平静地说，“总有一天，不是他要我死，就是我要他死。”

　　这个回答大大超出了伊哲公主的预料。
　　意外过后，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
　　明墨哎哎叫道：“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伊哲公主难得有了一点遮掩的自觉，甚至无师自通了一点婉转，不过话中的试探很明显：“霍扎和我有婚约。他最近常进出窑子，你们读书的中原人似乎更多说青楼……他在青楼召的都是小倌，他对你，似乎……”何止这些，还当面拒绝她的婚约，甚至说宁愿娶个男人！

　　明墨睁大了眼睛。
　　燕疏低垂的眸子里闪过冰冷的杀意，握箸的手指收紧了，嘲道：“是吗。”

　　“我原以为他是为了躲我，才找了几个男的做戏。”伊哲公主原先还极度不以为然，找男人寻欢作乐，霍扎也是越活越回去了，“可如果是因为你的缘故……”
　　“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太恶心了，你再说我要就要吐了！”明墨大声打断，“就他也配肖想公子！什么玩意儿！”
　　伊哲公主一下无语，见纪桓的脸色亦是十分不好看，道：“他就在外面。”
　　“千万不要让他进来！千万不要！”明墨质问伊哲公主：“一切都是你惹出来的，公子在你这里休息一夜是养病，你让霍扎过来骚扰我家公子是什么意思？！有这样对待客人的吗？”

　　竹木筷子搭上瓷碗上，发出一声清响。
　　燕疏冷冷道：“我不想看见他。”
　　伊哲公主挑眉：“我虽然会令你误以为好说话，可终究是一个匈奴人。现在我连你的身份都不清楚，让我违抗匈奴的将军，听一个汉人的话，你觉得这可能吗？难道我看上去很蠢，很好利用？”

　　燕疏故作一愣，看上去是惊讶伊哲何出此言，心想伊哲公主确实不好对付，至少头脑清楚。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看上去一点都不蠢。”“纪桓”平心静气，表情很认真：“冒顿单于有你这样的女儿，确实应该自豪。”

　　他这么说，伊哲公主反而觉得方才那番话蠢透了。

　　“我姓纪，京城人士，祖上世代为官。”
　　燕疏稍一思量，缓缓道：“我出生在一个非常有名望的家族，但是族人非常少。从小到大，唯一的血亲只有父亲，在我幼时，父亲常年在外做官，其实能见到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父亲位高权重，官居丞相。母亲是太原人士，出生将门，因诞下我而去世。我同样是大燕的官员，因党争贬职来到河南道做官，也是做县官的时候，一个月前，认识了霍怀谦。”

　　伊哲公主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我知道你，果然是你害他在陕州吃了大亏，原来你有这样的来头……在匈奴同样有人会说起你。你的祖父很厉害，听说大燕的公主一直想嫁给你。”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就同她想嫁给霍扎一样。
　　仿佛能读懂了她内心在想什么。

　　燕疏问：“公主，你为什么想嫁给霍扎？”
　　伊哲公主不假思索：“因为他强！我伊哲要嫁就要嫁一个真正的英雄！”

　　这个回答倒符合匈奴的作风，燕疏失笑，他的一点笑意温和无害，水波一般化开，是一种书生的温和，就是纪桓本人在此，也不过如此了。
　　伊哲公主怀疑方才的话又错了，明明本意是出自一腔豪情，眼下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傻了。明墨就在旁边狠狠翻了一个大白眼，“你也不看看清楚，什么恶心的人都想嫁，蠢女人。”

　　纪桓淡淡道：“我不崇拜强者。”
　　伊哲公主嘴上不甘示弱：“你们汉人不崇拜强者，才会被强者所征服。”

　　燕疏没有反驳她，清透的眸中也闪现过一丝迷茫。
　　“我以为并非只有通过武力才可以解决一切，中原人喜欢说以柔克刚，不知道你是否曾听过。”他喃喃道，“以杀止杀当真可行？我总觉得……杀戮只会让人绝望，不管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
　　伊哲公主怔怔地看着他。
　　燕疏戏演到底，自嘲地笑了笑：“放在以前，纪某会愿意同公主做个朋友。我并不憎恨匈奴人，希望有一日，匈奴人见到一个陌生的汉人，也能心存一丝善意相对。”

　　***

　　伊哲公主甫一走出纪桓的屋子，身后一个匈奴小厮合上门。
　　霍怀谦立在院中，伊哲公主走到他面前，却先是用探究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霍怀谦，像是第一次见这个人，方才道：“纪桓不想见你。”

　　“哦？”这倒是出乎了霍扎的意料，“纪桓把身份告知你了？”
　　闻言，伊哲公主心中的滋味略有些复杂：“……他当真没骗我。”

　　无论这个大燕的年轻人为何来到瑰城，又抱着怎样的企图，昨夜的相识纯然是意外，毕竟任何人都不能算计到她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打碎一坛酒。伊哲强行留下纪桓，一个是匈奴公主，一个是大燕官员，他不但没有欺瞒自己的身份，甚至待她没有一点敌意。
　　还说什么，汉人与匈奴人做朋友……
　　她从前最讨厌汉族文人温和良善的作风，可为何……
　　甚至当她看着现在的霍扎，心中居然只涌起阵阵反感，她真要嫁给这样一个野心勃勃、作风狠辣的男人？

　　“纪桓雅致高量，真正的名门之后，自是不屑使欺诈的手段。”霍怀谦笑道：“看来公主已决定要礼待这位大燕的才子。”
　　伊哲颔首道：“我的客人不想看见你。”

　　霍怀谦哈哈大笑起来：“公主，你还是不够了解这位纪大人。纪桓其人，家学渊源深厚，暂且不说他有一个位极人臣的父亲，也不谈大燕的公主一心倾慕他多年，只说他十五岁写出《谏议十二策》，力主改革，就绝非等闲之辈。当年我在中原读到他的政论，几乎夜夜心绪难平。此人有国士之才，即使不能为我匈奴所用，也不能就让他回到京城。眼下成靖帝经历吕氏之乱后，只一心怀念孝元皇后，无心政务，外戚的障碍已除，各大世家豪族震荡。纪桓一旦回京，若有清河公主和丞相的支持，必能推行新政。虽说和约只剩两年，可纪桓当权，日后必为我匈奴之大乱。”

　　原来纪桓竟是如此关键的人物？很微妙的，伊哲公主感到了一丝失望，她是东匈奴的主战派，为冒顿单于入主中原筹划多年，甚至自请下嫁霍扎，除爱慕强者外，很大程度上是维护父王的首领地位。
　　既然纪桓对大燕如此重要，她应当趁早除去此人才是。
　　就放手给霍扎？伊哲忍不住想到霍扎这些日子以来流连青楼，召小倌的行径，以纪桓的姿容要是落到霍扎手中……不，她不能这么做。

　　“伊哲亦不屑说谎，我已经答应了他不见你。将军若是不放心，大可以在外面多派一些人守着，但要越过我带走纪桓，这不可能。”
　　“我要做的事情，你还拦不住。”
　　伊哲公主扯唇一笑，有一种毫不逊色俊伟男儿的气魄：“如果我偏要拦呢？霍怀谦，你终究只是半个匈奴人，手中的权力还没达到顶峰。我虽不知道你为何一直拒绝与我成亲，可眼下的你还得罪不起单于。你要是真为匈奴好，就该知道，和我过不去最终受益的只会是大燕。”

　　伊哲公主从来吃软不吃硬。
　　霍扎几乎要抚掌称好：“纪桓真是好手段，昨夜相识，今日就能让公主如此相护。没错，我要是跟公主闹翻，单于必定要借机拿捏我一通，如今正值内忧外患，窝里反只会便宜了大燕。”他说着，眯了眯深邃的眼睛，“不过你既然清楚种种利害，就该知道配合我交出纪桓才是最好的选择。”
　　伊哲道：“我决不愿食言！将军，你我共同为父王效力，既然纪桓可以和我们一起回东凉，何不现在就返回国都？”
　　霍扎始终守住一点底线：“可以，我们即刻启程回东凉。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先见过纪桓。伊哲，别忘了他是汉人，你我才是一个阵营的，想清楚，什么才是真的为部落好！”

　　即刻回东凉已是霍扎的一种让步。
　　伊哲仍是皱着长眉，半晌，终于也退了一步：“好，但你只能见他半个时辰。”
　　霍扎一拂长袍，抬步往小院走：“半个时辰，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