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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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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很静,外头隐约有呼呼的风声。
燕疏在床榻边坐下,与靠在床头的纪桓只隔了两尺距离,目光平齐。眼下屋内只剩他们两人,摆在角落的四个暖炉早已驱走深夜的寒意,燕疏却还是伸手拉高了锦被。
纪桓面容苍白,刚刚用了半碗粥,唇边回了一点血色。
“你近来太累了,回去之后要好好休养,凡事不可操劳。回京之事,等你身体好些再提上日程。”
“嗯。”
燕疏垂了眼睫,又道:“不必为我担心。”
于是纪桓笑了笑:“兄长也知道我会担心吗?”
燕疏沉默。
纪桓见他不说话,轻轻握住燕疏的手,指尖有点凉,燕疏略作犹豫,反握住纪桓的手指,似乎想驱走他指尖的寒意。
“我被霍扎所劫,是兄长孤身来救,我不说谢,是因为你我之间,本就不用说谢。”
纪桓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兄长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可我仍是希望兄长能在霍扎之前将一切告诉我。太后驾薨一事,我伤心的不是兄长改变……燕疏,我知道你变了。”
我知道你变了,我真的知道。
你不再是小时候白衣如仙、一尘不染的小孩,现在你长大了,也变了,惯穿一身黑衣,走过腥风血雨、尘世万里,已是满手血腥。
纪桓漆黑的眼珠静静看着燕疏,慢慢道:“我只是伤心没有一个人可以为你分担,哪怕是我。”
燕疏张了张口,仍是没出声。
“是我太弱了吗?”纪桓指尖微微用力,燕疏抬眼,正望入那双清澈认真的眸中,“是我不能让你依靠吗?”
“纪桓……”
怎么会是你不好呢?
燕疏的眼眸深不见底:“你应当懂我。”
纪桓认真道:“兄长,那你也应当懂我。很多话本是不用说的,只是我这一次,真的很伤心。”
燕疏道:“……对不起。”
他说完这句对不起,纪桓的目光仍是放在他身上,一瞬不曾转移。燕疏心口涌上一种酸涩又甜蜜的情绪,低低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这一次,话音落下的时候,燕疏手腕用力,将纪桓整个儿拉了过来,同时自己也倾身靠近。两人本就是平齐,距离又近,纪桓不由眨了眨眼,燕疏就已经到了面前。
燕疏略高了纪桓一寸,低头,两人的鼻梁轻轻撞了一下,纪桓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侧过了脸,紧接着就被吻住了唇。
对于两人来说,这都是一种奇妙而陌生的体验。
纪桓的眼睛清澈明亮,仿佛有星光散落其中,从睫毛到瞳仁都被燕疏看得清清楚楚。他忽然就感到庆幸,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双眼,毫无保留不离不弃地注视着他。
他又怎能推开呢?
“对不起。”
有些含混的,这是燕疏今晚第三次道歉,“以后,我绝不让你再这般伤心。”
纪桓所说的伤心,是心疼燕疏在这条复仇的血路上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分担其中的痛苦。而燕疏眼下保证的,正是不再瞒着纪桓独自去经受未来的风风雨雨。
三次道歉,自此不再有任何间隙。
两人拥抱在一起。
纪桓闭上眼睛,任自己沉溺在燕疏的亲吻中,轻声而郑重地回应:“我信你,我始终信你。”
这句话说得极轻,然而唇齿之间,自是清清楚楚。
他相信他,哪怕这种信任是盲目的、错误的,但是他始终相信他。
***
翌日,众人在小镇分别。
谁都不能确定霍扎会在大燕的国土上停留多久,如今燕疏在暗,霍扎在明,时间自然宝贵。纪桓在洛阳王及其亲兵保护下返回洛宁县,燕疏和赫连风雪前往瑰城。
且说这次纪桓遇险,离开洛宁县前后足足半个月,县衙的人虽得知他身体无恙,却也免不了担忧。马车慢悠悠行驶,在傍晚回到县城衙门,竹石一见到纪桓,扑上来就是哇哇大哭,激动完了,才一拍脑袋,捧上一份文书:“少爷,这是昨天刚送到的,听信差说,京城要给你调职了!”
这事儿纪桓已经听燕霖讲过,打开来一看,果然是调职大理寺。先前遇险,眼下升迁回京,拜访县官的人骤然变多。
修整一夜后,纪桓闭门谢客,桥头镇的李举人来拜访,纪桓也只派人传话让他揭过此事,早日动身,准备春闱。不过纪桓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吩咐竹石准备一些果品、香烛及冥币。竹石不是个笨蛋,知道纪桓要做什么,赶紧儿办妥。
“曲平曲直葬在月牙山山脚下,用的棺材是最好的,可是也没操办得特别隆重,钱老大连碑石都不立一块。”
竹石说的很不解,纪桓却明白,曲平曲直是影卫,一生也不见得在阳光下走上几回,死后不想在埋骨之地立碑罢了。
反正想找的人总找得到。
竹石又不免唏嘘:“少爷,这次真的吓到我了,曲平曲直平时虽然呆呆的,但都是好人,他们武功那么厉害,整天神出鬼没,都……下葬的那天,钱老大脸色黑沉沉的,你又不见了,我好害怕,好担心……哎,就是这儿了……”
纪桓拍了拍竹石的脑袋:“你这么害怕,早知道就让钱老大瞒着你。”
竹石一下子垮下脸,双目含泪:“主子!我这人虽然派不上什么用场,可好歹贴身伺候了你这么多年,要是你出事了我却不知道的,整天笑嘻嘻没心没肺的,那我、我会难过一辈子的……简直比死了还难过!”
“是啊。”纪桓笑了笑:“……将心比心。对了,怎么不见明墨?”
“他前天好像走了,说寻江公子去了,我也搞不懂。”
纪桓哦了一声,心中略觉苦涩,又在牵挂燕疏了。
曲平曲没有墓碑,坟前新栽了两株松树,树前还搁着冷掉的祭品。这边同湖泊靠得近,吹来的风都兀自带着湖水的湿气。
竹石将准备好的东西一一拿出,点了供奉用的香烛,嘴巴上叨咕着一些感谢的话。
纪桓站在火盆前,任由火舌贪婪而迅猛地吃进一张张纸钱,再吐出焚烧过后的纸灰。他沉默地立着,火光柔和了眉目,清隽明秀,脸上看不出痛苦,却让人无端觉得难过。
这个冬天真冷啊。
竹石叹了口气,扭过脖子,啊了一声:“钱老大……”
纪桓抬头,只见钱老大站在十丈开外,左手挽了一件黑色大氅,面容肃穆,他摆了摆右手示意纪桓继续。
祭拜结束后,钱老大将黑色大氅交给竹石:“天寒地冻,公子千万别再着凉了。”
竹石心有戚戚焉,给纪桓披上。钱老大话也不多,大概有什么话要说,带路走在前面,纪桓隔了一段距离跟着,竹石缀在最后面。
这条路窄小绵长,通往月牙山的山顶。
山路到底,出现一座小亭,挂一块牌匾:出岫。
月牙山不高,好在人站在山头上,也足以一览风光,大致将整个县城收于眼底。
纪桓站在亭内,眺望后山的山谷。那山谷中间地势平坦,因有几处山泉汩汩流下,水草丰盛,草木清新。
先前他曾派柳文轩统计过,知道燕疏在月牙山的后山足足养了三百多匹马,料想其中必有玄机,今日乍看,视觉上仍是不由一惊。
山谷中不仅有矫健的马匹,还有骑在马上的骁勇男儿,披坚执锐,乍看已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他们分成两队,策马交手,练习冲、刺、挡、退几个简单却极为实用的动作。
——这是一支准备上战场的军队。
钱老大道:“霍扎这次来洛宁县真正要找的,就是这个。可惜差了一点,他要是真敢闯进江府,谈笑风生楼少说有五成的把握将其拿下。”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以纪大人和主子的关系,没什么是看不得的。”
纪桓道:“他志在天下。”
“天下又岂是唾手可得的?”
纪桓点点头,这支军队极为精锐,若是能为大燕所用……
不行,还是太少了,就算钱老大富可敌国,一个商人也养不出一支护国雄师。
这样一想,霍扎的耳目亦是极为可怕,竟能探听到谈笑风生楼最大的机密。
钱老大道:“主子这一路走来,不容易啊,他一个人担负的太多了。”
“您说得对。”一阵山风吹来,纪桓合紧了身上的大氅,淡淡的声音散在风里,尾音甚至带了点温存的暖意:“一个人确实不易。再艰难的道路,能有人同行,总是好的。”
如今纪桓名义上已不是洛宁县令,钱老大邀请纪桓和洛阳王在江府小住,并设下宴席招待两位贵客。江府菜肴做得极为精细,一道道端上来,每道分量都不多,以素为主,油脂很少,口味偏淡。
入座只有纪桓、洛阳王、钱老大和陈二。
这些时日,几乎人人都把纪桓当做了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时时刻刻处处提醒他要保重身体。摆在纪桓面前的一道汤撇净油,加了十几味中药,几乎没放一点盐,入口只是苦,比何婶做得还过分。
药苦也就罢了,菜也苦。
相比之下,同桌的其他人惬意得很,小火炉煨烫着黄酒,下酒菜嘛,有花生豆干足矣。
燕霖也是一个善饮的,惬意地眯起眸子笑:“这花雕还是楚地的最好,其他地方比不上,差远了。”
陈二是江府的管家,为洛阳王添酒,笑道:“听王爷说的,莫非以前去过楚地?”
“当然。”燕霖笑得玩世不恭,“江南道尽是温香软玉,美女如云,本王怎会没去过?”
他向陈二抬手举杯,“说来楚地才真正是谈笑风生楼的地盘,陈二哥,日后本王再去,免不了还要你关照呀。”
陈二点了点头,忽然露出恍然的表情,他笑道:“关照不敢当,只是王爷这么一说,小的倒是想起来了,原来早在十多年前就曾见过王爷。”
燕霖一愣。
钱老大自顾自挑菜吃,纪桓捧着汤盅听他们说话。
陈二笑道:“现在想想,王爷幼时长得同主子一般可爱,就是不在幻墟,也是个神仙般的小孩儿。只是十多年前王爷不过两三岁,还未记事,就连我们几个奴才,也要回忆一番才能想起这些往事。”
燕霖原先已同燕疏相认,点了点头:“你主子是个小没良心的,除了纪桓什么都不记得,倒是你们还有个印象。”
“主子和纪大人的关系自然非比寻常。”陈二看向纪桓:“就说眼下,主子不在陕州,那么纪公子就是唯一可以代表主子的人。只要纪公子愿意,谈笑风生楼分布在整个黄河以北的人手都可以听候公子差遣。”
钱老大停箸,没说话。
纪桓蹙了蹙眉,似乎明白了钱老大下午为何要来找他。
燕霖道:“陈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钱老大终于开口:“老二,此事日后再说吧。眼下纪公子身体不好,这才刚刚回来,小疏若是知道……”
“主子眼下有危险。”陈二打断他:“早在陕州一战中,我们就已经见识过了,纪公子有自己的想法,不是吗?眼下主子进瑰城,这个决定做得太过轻率和莽撞,难道纪公子可以置之不理?现在我们连手下谁是叛徒都不知道,如若小疏身陷危难,只要纪公子愿意,至少还有人可以帮他。”
这话说得勉强,分明是鼓吹纪桓去瑰城。说白了,无非是对于陈二而言,纪桓身体的不适远远没有燕疏的安全来得重要。
燕疏是谈笑风生楼说一不二之主,他决定的事情,不管是钱老大还是陈二都无法阻拦。但是陈二相信纪桓不一样,他能够帮助燕疏,如同陕州一战,给纪桓一份权力,他就能陡然扭转局势。
所以他可以送上手中一切的势力。
纪桓道:“他在瑰城有危险?”
陈二道:“东匈奴王的公主进了瑰城,主子如今在霍扎的眼皮子底下,因谈笑风生楼内有奸细,行事极为束手束脚,只有赫连公子帮衬,我们……实在不放心。”
匈奴分东西两支,东单于冒延明显强于西单于胡顿耶,两个单于皆是赫沫尔之子。赫沫尔一生彪悍,膝下子女将近三十人。
东单于冒延能从众多兄弟中杀出,其胆略野心自然不小,本人也十分的英武,有勇有谋。他心爱的王妃给他育有一男一女,女儿伊哲公主,传言为匈奴最漂亮的女子,英姿飒爽,就连骑射都不输男儿,最得东单于的喜爱。
“伊哲公主是为追霍扎而来,将人堵在了瑰城。”陈二表情有点不自然,又说,“伊哲公主想嫁给霍扎,据说这次还带了单于的婚书。霍扎极为反感这门亲事,已经引得了单于的猜忌和不满。”
燕霖倒抽一口气:“等等,霍扎不也是赫沫儿之子?他可是冒延的亲弟弟啊,伊哲公主要嫁给亲叔叔?”
□□在中原是大忌,纪桓蹙眉道:“伊哲公主不知道这一点?”
陈二道:“匈奴部落血缘关系极为复杂,一般人只道霍扎是王族中人,当年赫沫儿的众子为了夺位相互残杀,冒延不愿暴露霍扎的真实身份,霍扎重回匈奴后,在冒延的刻意隐瞒下,几乎无人知道他是赫沫儿幼子。何况匈奴血缘关系单薄,霍扎如今大权在握,令冒延极为忌惮,为了彻底笼络霍扎,就是让自己最爱的女儿嫁给亲弟弟又如何?”
纪桓和燕霖听了陈二的话,方知瑰城的形势远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纪桓问:“你们可得到了燕疏的消息?”
陈二叹气道:“借着公子的机警睿智,我们的探子混入了霍扎的情报中。然而霍扎的人亦有可能安插进了谈笑风生楼……主子此番行事极为小心,只来了一道密信,下令接下来从陕州到瑰城,谈笑风生楼须听从赫连公子的全权调动安排。”
全听赫连风雪的?
纪桓沉声道:“他已孤军深入敌营?”
陈二面色凝重:“十有八九。主子若非独自闯荡进了一个危险的处境,绝不会有此安排。”
“所以,你们担心燕疏,想让纪桓前往瑰城?”燕霖担心赫连风雪,思绪亦是复杂,看着陈二:“这可不是燕疏的意思。”
陈二坦然道:“这确实只是小人的一点私心,主子明确说了不许我和钱老大离开陕州,而纪公子足智多谋……”
“我知道了。”
纪桓打断陈二:“我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