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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第一百零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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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少师
同处西市,从烟雨楼到陵王府不过三条街坊,神殿和五皇子的马车拐进王府前门大街之前,烟雨楼前那场行刺已然绘声绘色地传进了陵王殿下的耳朵里。
边嘀咕老五宫里宫外作威作福多年,可算遭了报应,糟心的大侄子纵不能只祸害旁人,难得该叫祸害一回云云,边脚步不停急匆匆赶往门外迎接。
别误会,迎的接的可不是自家嚣张跋扈的侄子,少师并太史令同时造访,捎带着萧梁那位乖乖了不得的南境郡主,失不得礼数。
当然,宇文胧率先下车时,陵王口是心非地将个大侄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确定毫发无伤才全然松了口气的好叔叔样半点没落被同行三人尽收眼底。
宇文家的亲情,果然奇特得很。
“陵王宽心,五皇子毫发未伤。”
“本王有所耳闻,阿胧疏于习武,幸得少师援手方得侥幸无恙,待禀明陛下定要重谢。”
谢吧谢吧,反正他穷得很,大不了叫父皇把他丢去神殿给少师做工还人情。
大侄子满不在乎甚至打算卖身报恩的主意好险没说出口,不然做叔叔的能活活气死。为谁辛苦为谁忙为自己掬把伤心泪的陵王殿下盘算着出借王府给少师究竟是亏是赚。
“少师但有所需,本王无不遵从。王府后院背山,院前有个临水的小亭子,周围空旷得很正好免于被打扰,少师意下如何?”
“多有叨扰请王爷海涵,本座但求一僻静所在,任凭王爷安排。”
“少师请,太史令、郡主请。”
穆霓凰下得马车只与陵王见礼,除此之外一言不发,头上的幕笠遮得严严实实,显要将身份隐瞒到底。
正待进府门,蔺熙忽然想起什么,对王府门房吩咐道,“过会儿有少师近侍送来少师一应衣物鞋袜,烦劳引他们前来。”
太史令有命,门房不敢有违,当即躬身领命。
“搞什么鬼?”
“哪儿有搞鬼。哥哥既要天问,除了僻静所在,还需衣袍洁净。我听说你方才亲自去了北市,那儿下过雨泥泞难走得很,看,沾了不少泥吧。”
先前被宇文胧半骗半哄去了烟雨楼,本想着烟花柳巷无需在意衣饰,却忘了敬神的礼数。
“幸而你想得周到。”
“哥哥疏忽的,小熙自会替哥哥周全。哥哥只管做自己想做的就好。”
有弟贴心至此,天下还有哪个当哥哥的比他更欣慰的。梅少师心花怒放笑若灿阳,怎么瞧小熙怎么高兴。
一旁遭到“冷遇”的五皇子殿下满心不乐意,心里咕噜噜泛起酸水。不甘认输地瞪着蔺熙的背影,联想起宇文朦那个三句打不出个闷……那啥的古怪性子,算了算了,货比货得扔,并非天下的兄长都是少师般温柔可亲的好哥哥的。
商议已定,陵王命人清理庭院遣走无关人等,四位来客则随主人一道移步正堂。
王府中美貌婢女鱼贯而入奉上茶点鲜果,王府规矩森严由此可见一斑,婢女们得了吩咐头也不敢抬,出入摆放小心轻巧唯恐惊扰贵客,布置完便即退走,利落得可比令行禁止的劲旅。
穆霓凰潜入江陵后第一个找的便是陵王,前来陵王府的路上梅东冥亦简单告知了蔺熙前因后果。是以遣退左右的正厅里余下的尽是知情人,便可敞开天窗说亮话。
“姑母曾驻防南境多年,对大楚的风土人情应有所了解。楚人信奉天神笃信因果,神殿祭司受大楚上下供奉,主持四时大祭各节气小祭,祈愿大楚国运昌隆百姓安居乐业。”
各国周知的常识霓凰郡主怎会不知,梅东冥现下特意重申总不会无的放矢,他究竟想说什么?“少师有话但说无妨。”
“姑母想必也听说过,楚人每逢难决之事大多拜上神殿求祭司一问。他国大多以为楚人迷信,占卜纯熟无稽之谈,是不是?”
“不错。”
除了你们楚人,谁会信那劳什子的未卜先知,倘若事无巨细均先问计神明,漫天神佛岂不要被烦死。
在座的四位“楚人”面面相觑不禁哑然,陵王合掌而笑总算明白了少师铺垫了一通的用意。
“少师果有先见之明。郡主有所不知,陛下默许五皇子请来少师接手令郎失踪之事,既因两国联姻修好,边关绝不会在此时生出事端,又因陛下命人暗中查探无果。”陵王偷眼瞧了瞧梅东冥,见他神色未改恍若陵王说到的人情世故与他全无干系。悄悄舒了口气,陵王接着正色道,“陛下不愿有负郡主所托,亦不愿敷衍了事。想来少师看在过往郡主真心相待的情分上,纡尊降贵出手相助。本王这才少不得啰嗦几句。”
“陵王请讲,我洗耳恭听。”
“坊间传闻楚人轻信占卜术法,传闻不虚确有其事。然则各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神殿祭司依托天神之力,从寻常祭司的占卜到我朝国师的天问,但有所得,最终皆与结果极为接近。”
子不语怪力乱神,要让信奉人定胜天了大半辈子的穆霓凰猛然接受儿子的下落要靠真正的神棍去占卜得出,而且林殊哥哥的独苗居然稀里糊涂成了神棍里举足轻重的——大神棍。
简直匪夷所思!
“郡主可还记得二十多年前,贵国宁国侯府一夜之间倾覆,宫夫人当堂指认谢玉乃其杀父仇人之际,本王陪着堂妹娴玳郡主上门认亲之事?”
景睿身世在那一夜大白于天下,如此大事一辈子也忘不掉。
“记得,清清楚楚恍若昨日。”
陵王面带得色笑意盎然。
“娴玳郡主下定决心启程赴梁寻找亲生哥哥前就曾亲自前往神殿,神殿大祭司断言她此行定能带回哥哥,她这才开开心心地去了金陵。可叹带得回却留不住,萧景睿一心回返金陵,我晟王叔同样拜谒神殿,得了‘人在心不在,身在命不在,有缘却无份,天涯遥相看’的箴言,心知终究留不下他,这才放他北归。”
“郡主,本王言下之意你可明白了?”
南楚上下对信仰的执着远远超乎穆霓凰的意料,无论贫富贵贱都虔诚地匍匐在“天神”的座下坚定地信奉着,甚至胜过对君父的忠诚。
南楚人这份骨子里的炽热浓烈她难以感同身受,听了宇文暄煞有其事地吹捧非但没叫她的疑虑消减些许,她简直开始怀疑选择留下相信梅东冥是她病急乱投医下慌不择路的错招。
真要将泽儿的下落寄希望于神鬼之术上?
宇文氏叔侄俩毫不意外霓凰郡主的反应。人,他们带到了,话,他们也都说了。没见少师尚且老僧入定般自若,眼皮子半开半阖一副困倦渴睡的懒相,间或闲适地饮上口茶,看似养神实为静观其变,似乎当真没在意穆霓凰的犹豫不决。
太史令?不用问,他巴不得穆霓凰流露出一星半点的不乐意,他能立马拽着少师走为上策。
只不过享誉天下的霓凰郡主见多识广绝非狭隘之辈,起码她从楚人自然而然展露出的对梅东冥的尊重爱戴里窥见些门道。或许陵王的说辞难免夸张,但她情愿相信梅东冥身怀绝技有经天纬地之能。
毕竟,她已没了更高的选择。
“我儿生死未卜,望梅少师体谅作母亲的心急如焚,助我一臂之力寻到我儿下落。”
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力。
“郡主既然信本座,本座总不好叫郡主失望坏了金字招牌。”搁下茶杯,梅少师抬眼望向门外莫名无人处,唇角微勾眉眼含笑,温润自持又骄傲矜贵的神殿少师迥异于阴郁凉薄的赤焰侯,倒叫霓凰郡主愣了神。
“暂且少陪。”他话音刚落,殿外有王府仆役引了两个半大少年进来,白衣少年们手上恭谨地捧着层层叠叠白得刺眼的衣衫鞋袜,隐隐可见金丝勾勒的衣襟广袖,花色别致纹路典雅绝非凡品。
两个白衣少年行过礼起身时,霓凰郡主就认出他俩便是金陵时跟在梅东冥身后形影不离的两个小仆。那时便觉得他二人举止沉稳应对得宜,还曾叹过琅琊阁调料有方,原来是神殿之人。
蔺熙本不愿哥哥出手管萧梁的闲事,坐了一会儿冷眼旁观,见哥哥语犹未尽仿佛刻意吊人胃口,想来有好大一场热闹可看。朝野上下平静得太久,随着曜帝上了年纪,储位之争在所难免。萧梁也好、南楚也罢,至高无上的位置永远只有一个,值得兄弟手足打得头破血流啊。
先前遣走了王府的侍仆,少师要更衣只得劳动陵王亲自领路,蔺太史令从善如流地表示先走一步为哥哥布置一应所需,五皇子殿下则一脸哀怨地留在殿内尽“地主之谊”。
王府沿袭了江陵一贯的风格,背山临水,且因南方温暖湿润的气候,林木茂盛流水潺潺。陵王府便是依托地势而建,院落错落四散星罗棋布,穿梭其间有绿树成荫为伴,倒也不嫌烦闷。
陵王当先同梅东冥并肩而行,暗月晨星两小侍在其后隔开三丈余。出得正殿陵王就一副欲言又止的犹豫,梅东冥看在眼里却无意起这个话头。该说不该说的话,到了陵王的身份、年岁,分寸把握得比大多数人都好,何须他置喙。
话兴许在肚肠里翻滚过了百十回终归耐不住跑到了喉咙口,陵王呐呐嘀咕轻得不比蚊子飞过响多少。
梅东冥看在眼里不禁莞尔。
“王爷若不想说何必勉强。”
“本王只不过琢磨不透她的用心,哪有勉强。”被看穿纠结的陵王老脸一红,脱口而出的狡辩自己听着都觉不可信,干脆把憋着的话一股脑儿都倒出来,“当日霓凰郡主初到王府,说清来意后,曾私下问起本王少师近况。”
什么大不了的事。
“郡主与先父有旧以兄妹相称,我唤她一声姑母,仅此而已。”更难得的金陵里里外外老老少少,没几个对“林洵”用心纯粹的,穆霓凰算一个,静太后……兴许能算半个。
“少师心里有数就当本王多嘴了。老了老了,年纪大了,免不了多啰嗦几句。”
自言老了的陵王捋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小胡子,掩去难得多管闲事的不自在,少师于大楚举足轻重,他对大梁多一分怜悯就是多一分变数,大楚不得不防。
由着宇文暄假模假式走先几步省得相顾无言反而尴尬,梅少师好脾气地勾唇浅笑满不在乎。
人老心不老。宇文家一窝狐狸成精,没一个省油的灯。
联姻在即,穆霓凰亲自找上门来讨说法,纵使将她私入江陵的消息放出去,金陵那边看在南境王府的份上只会怜其爱子之心不忍苛责过多,毫无疑问大楚与霓凰郡主间的梁子就此结下。
穆王府在南境经营多年,雄踞青冥关内据守天险,百年来多次令大楚北进大军铩羽而归。堪称萧梁南境的一块镇山巨石。
未有十全的把握一击即中,曜帝无意打破楚梁间难得的平衡。怕就怕有人从中作梗蓄意挑事,那样一来,大楚有口难辩、萧梁借机发难,届时纵然楚、梁双方无人欲动刀兵,仍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既是陛下相托,冒昧求王爷一句实话,霓凰郡主所问之事,可是陛下授意?”
“当然无关!本王敢以身家性命担保!”
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只差没诅咒发誓的陵王当然想不到不久以后打脸的声音同样砰砰作响。当然,后话暂且按下不表,还请把视线投向当下。
人的想象是无限的,这个假设往往建立敢于想且擅长想。走完大半人生历程的霓凰郡主遥望陵王府口中“小池塘”中的“湖心亭”时,已然被南楚权贵的豪奢生活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乘上精致的小舟摇摇晃晃漂近名为湖心亭,实则在湖中自成天地的湖中小岛,远眺岸边见她到来起身相迎的二人,再次深深自省她想象的匮乏。
是的,岸边袖手含笑而立的分明是她认得的梅东冥,却如此陌生。
仅仅换了一身衣衫便能使一个人的气韵天差地别?不,不仅仅是穿着,而是意识。
直到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才是南楚神殿少师,传闻中得天独厚、独揽神眷,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天道宠儿、天命之子。
倘若梅东冥未与大梁离心,今日坐拥一方安宁风调雨顺的是不是就是大梁?
她注视着他,扪心自问。
不可能的,郡主。吾心安处是吾乡,故事从开端便注定了结局。
他回以微微一笑,清浅冷漠笑不及眼底,意味深长。
“一应准备就绪,只待郡主。”
穆霓凰虽已届知天命之年身手不似年轻时爽利,一身扎实深厚的内家功夫却不容小觑。见梅东冥人在岸上声音远远送到数丈开外的水面上兀自凝而不散,显有炫技之嫌。尽管此行隐匿身份不便为外人道,却不愿弱了大梁威风。当下足下发力,点在船头身形越出,如鸿雁划过长空。
宇文暄、宇文胧叔侄俩武功如出一辙的稀松平常,只觉得穆霓凰从容舒展漂亮得不行,唯有内行观之气息绵长,这一跃游刃有余,落地轻巧稳健,是个老道难缠的高手。
“郡主修为精湛,今人敬佩!”
“少师年纪轻轻便可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位列琅琊榜指日可待。”
她意有所指梅东冥却不接口,错开半身请穆霓凰同行。陵王乐呵呵等着自家弱鸡侄子被撑蒿的船工扶上岸。
“皇叔,您说我家少师怎的这么厉害,文武兼备才貌双全,就是身子弱了些。”
十全十美的难得永年,梅东冥父母缘断且身体羸弱,这样的人看似无情实则最为重情,只要他的牵挂仍系在大楚就不怕他生出异心。
他那皇兄别的本事没有,识人用人的远见卓识远胜其他兄弟,要不是拿捏定了梅东冥的软肋,怎么敢将大楚国运寄托于外族。
只不过有些话永远都只得烂在肚子里,况且梅东冥聪慧通透,未必看不透皇兄的算计,各取所需各得其所罢了。有个主君一味待他好将他捧上天,除了更加尽心尽力没其他路可走——面前一片坦途,背后万丈悬崖,形容的便是梅东冥。
“皇叔,皇叔,他们走远了,您这……”
“你说你们,你们几个要有少师这般的灵透干练,皇兄只怕做梦也能笑醒。”
咦?人在船上坐,锅从天上来,他冤,好端端的皇叔怎又提起这茬?
“别看国师万事不管,到底风风雨雨的辅佐了你父皇半辈子。将来你们兄弟几个里的一个,会是梅少师辅佐一辈子的人。正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以后怕是不容易。”
今儿个不知怎的了,总在心软。兴许人老了就是容易心软,一心软难免多嘴,这不好。
皇叔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当前储位未定,皇叔本可以缄口不言直到父皇择定人选甚至御座之上的至尊换人,以他在大楚的威望,无论谁继承楚帝之位都得尊称他一声皇叔。
他多一句嘴,或许就是一念之间的改变。老大幼年丧母,虽身份尊贵却阴狠冷酷,未必容得下梅少师的威望高过自己;老二母族显赫,可惜是个脑子不清楚的蠢蛋;老三出身卑微性格懦弱;老四,好吧,是他亲哥,亲哥若能上位再好不过,但他哥志不在此,说出来不怕笑话,他哥生平大志乃是拜入神殿修行,给国师当弟子给少师当师弟,只不过目前为止尚属白日做梦。
老六……得了吧,哥哥们争得猪脑子都快打出来了,哪儿轮得到小崽子出头。
掰着手指头思来想去,似乎舍他哥其谁?
“皇叔皇叔,您说我哥能答应么?”
“本王怎么知道,你问你哥去。”
“我哥要是不干怎么办?”
“坐以待毙?行啊,等老大腾出手来把你们一个个都做了呗。”
自家叔叔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臆想大侄儿手起刀落把二三四五六侄儿一个个送上断头台,此情此景当真美好哦。
老大心狠手辣,老二天生痴顽,老三懦弱胆小,老四冷漠无情,老五缺心少肺,老六顽劣不堪。陵王面无表情地默默细数了一遍曜帝家里的儿子们,越想越头疼。
立储的麻烦事让曜帝自个儿烦恼吧,他半截入土的小老头只管吃喝享受,家国天下什么的,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关卿何事。
“皇叔,叔,你慢点走,等等我……”
眼见陵王头也不回地缀着梅、穆二人而去,被独自甩在最后的五皇子殿下不得不提起衣摆奋起直追。说什么都不能叫皇叔把他丢下,错过待会儿的大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