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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第一百零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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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在点穴封口或者干脆毒哑的艰难抉择中反复横跳的梅少师拢着绒毯的手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了不知多少回,可怜陵王一瞅见他动手指头就眼皮子乱跳,怕他一个忍不住摁死了聒噪的侄子,萧梁的公主跟着守望门寡。
幸好梅东冥真个精力不济,一手撑着头闭目养神,一手屈指时不时扣着小几,敲得陵王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
马车晃晃悠悠从行宫出来,穿过喧嚣的西市,隔着车帘飘来阵阵香甜,煞是诱人。平素不怎么馋嘴的梅少师耸耸眉头,挑开车帘饶有兴趣地多瞧了两眼,回过头可怜兮兮地无声恳求东君。
好吧好吧,少师今日受委屈了,偶尔破个例权当安慰。
敲敲车璧叫停了马车,东君亲自下车去到摊儿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审视小贩掀开蒸笼包上三块香甜米糕——别怀疑,少师饮食干系重大,不亲自试试有无下毒怎么敢递到少师嘴边。
前脚东君下了车,后脚梅东冥飞快地从怀中摸出折成四角尖尖的帕子,低下头吐出忍了一路的血,折好帕子收进香囊收上口系回腰间,顺手端过茶杯咕噜咕噜好一通漱口,末了还不忘掀开帘子冲摊儿边的东君笑得见牙不见眼。
连番动作纯熟老练得活像操练过无数遍,看得宇文叔侄二人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谁都不准说出去,只当没看见,听见没?”
听听,连警告都无比顺溜,可见欺上瞒下的勾当没少干。
叔侄俩顶着压力不敢说不,思忖着回了宫立马请太医来看诊,绝不能纵容他耽搁了病情。
不一会儿东君开了车门上来,随手递给驾车的宫卫一块米糕,宫卫二话不说塞嘴里牛嚼牡丹似的,就差没囫囵吞了。东君点点头,紧接着自己也吃了一块。
他吃相斯文了许多,可再文雅再好看,也架不住米糕又少了呀。
可怜梅东冥一路忍着心头血不敢随便说话不敢乱动,好容易支开东君求来心爱的甜食甜甜嘴,闹了半天车夫一块东君一块,没毒发身亡才轮到递他手里可怜巴巴的一块。
少师委屈。
“有一块不错了,”东君比比宇文叔侄俩,“他们没有。不吃给我。”
不吃怎么行!辛辛苦苦求来的!
狠狠一口咬去大半米糕,淡淡的甜香在口中泛滥开来,被幸福充盈的感觉真好!小小一块米糕刚尝出味道就没了,少师更委屈了。
照顾少师二十来年早对他的眼泪汪汪装可怜免疫的东君不紧不慢地朝他摊开手,“拿来。”
“没了,吃完了。”
“香囊。”
咦,东君怎么知道的?
果断向宇文叔侄俩投去质疑,不用问,定是他们通风报信。
宇文暄宇文胧抱作一团瑟瑟发抖,表示不是他们他们不敢。
还是东君善心大发替二人解围,换来二人感激涕零,一致认为东君是大大的好人!
“这套把戏翻来覆去十七八回了,车里血腥气未散尽,茶喝了不少。”
敢情这出叫惯犯遇上名捕,无所遁形。
面对知根知底的东君,梅东冥索性放弃抵抗,悻悻然接下香囊交到东君手上。
只见名满江湖的华庄大人全然不嫌弃带血的帕子污秽,举到眼前细细端详又凑近闻了闻,确认了梅东冥不过血气上涌并无大碍才算放心。
“回宫接着静养。”
完了,被抓个正着的下场就是接着当个残废。
无力反抗的梅少师郁闷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开始琢磨适才吃下肚的米糕能安慰他多久。
春日的午后,外头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昨夜的电闪雷鸣偃旗息鼓了,听说城北有民舍遭雷击失了火,不晓得有无百姓伤亡。
自雨季以来人便格外容易犯懒,晨间日头还好端端的爬上树梢,到了午后成片的乌云黑沉沉的飘过头顶,雨滴子洒水似的浇了下来,把个地皮从里到外浇了个透。
唉,好端端的在宫院里猫个午觉,刚觉着雨点儿滴到脸上,殿里呼啦啦涌出来一堆人,打伞的打伞,抬榻的抬榻,三两下把他又弄了回去,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第二滴雨也没来得及沾着。
真是越睡越想睡,越睡越能睡,眼皮子总也不听话的往处粘,分明晓得该醒醒神起来活动活动,光念头在心里打转,人却犯懒得一不小心又见周公……
“少师,少师,你在吗少师?”
“五皇子殿下请留步,少师尚在午歇……”
殿外一阵纷纷乱乱的脚步声,隐约听得出宇文家不守规矩的老五贸贸然往里闯却被宫人们拦了,这小子是卞后亲子天潢贵胄,他一门心思闯进来宫人们拦不住他。
“整天睡睡睡,从早睡到晚他也不怕睡傻了?”
你才傻!没规矩的小子!
宇文胧从一干宫人中“突围”而出进到内殿时,见到的便是靠卧在小榻上面色红润犹似春梦正酣的少师大人,平日里衣着齐整一丝不苟的梅少师难得披头散发衣襟半敞只露出白皙的颈子,宛如春日里最烂漫的盛景。
“咕噜。”
是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定是出门走得太急忘了喝水,口渴。
“你最好真有事,否则,呵呵。”
呵呵是什么?自己意会吧,难道要他言明?
“有事有事,稍等啊,等我先喝口水。”
说罢,某皇子寻了小榻边的绣墩大马金刀地坐下,自有机灵的宫人倒了茶奉上,供某皇子乱没形象地海饮。
他灌水的功夫梅东冥眼皮子掀掀,半开半阖挣扎着要醒不醒,为防着他迷糊迷糊着回头又睡着,宇文胧赶紧道,“我在西市的烟雨楼定了雅间,有北齐来的歌舞娘,舞姿身段都属上乘,不去瞧瞧实在可惜。”
“不去。”
听听,堂堂皇子带着少师混迹三教九流之所赏莺歌燕舞。传出去宇文家的老脸可以不要,他神殿的面子往哪儿搁!
“来人,把五皇子请出去。”
“等等,等等,少师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说好的一块儿出宫逛逛,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东君大人今儿个不在,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嗯?
“你刚才说什么?”
“说你说话不算话。”
“不对,前一句。”
“我说……我说打听到东君大人不在。”
就是这个!
梅东冥一听睡意全无,果断掀了毯子下榻,踩上鞋就往外冲。宇文胧第三杯茶还含在嘴里,赶紧灌下去丢了杯子拔腿便追。
他俩身后呼啦啦缀上一群宫人,捧着衣裳的,举着梳子的,端着头冠的,打伞的拿点心的,边追边大呼小叫求他们侍奉的少师能停下来。
逛教坊看歌舞的确不成体统,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就很成体统么?
“少师终于想明白啦,美酒佳人不可辜负哪!”
“你自去喝你的美酒会你的佳人,本座没兴趣。”
“诶?少师对何处有兴趣,本皇子舍命陪君子,奉陪到底。”
“北市。”
“啥?”
“本座去北市,五皇子贵足难临贱地,不必委屈。”
随手接过宫人捧着的外衫披上,腾出手来边走边整理衣襟,草草挽起披散的乌发以白玉簪簪住,利落得不像久病之人。
北市?
宇文胧脚步顿了顿,纨绔放纵的面具下愕然一闪而逝。遇上太忧国忧民的少师,他也很为难好不好。
宇文胧追到梅东冥时,远远便看见前呼后拥的阵仗到了宫门宣告终止,断然拒绝了宫人们的跟随,梅东冥只略略犹豫了下,接过了宫人们战战兢兢提着不敢递来的食盒,几个胆子小的膝盖一软眼看就要扑通扑通下饺子,他只得摆出少师的威仪全部喝阻回去。
“你们一个个宫中服色唯恐百姓认不出来?行了行了都回宫去等着,本座快去快回。”
少师的话不敢不听,可宫里主子的命令他们更不敢违背,违抗圣旨可是要脑袋搬家的。
“行了行了,都回去吧,都淋雨得病了谁来伺候少师。有我呢,请父皇母后放心便是。”
正因有您才更不放心!
大逆不道的话只敢在肚子里嘀咕,宇文胧乃是楚皇宫闻名遐迩的混世魔王,宫人们被他呼来喝去惯了深知此人一贯说一不二,违拗他的意思绝没好下场,不比少师面冷心软好脾气。
自认不至于蠢到在别人的地头上与地头蛇比威风,梅少师笑了笑提着食盒登上宫门外宇文胧备好的马车,安然端坐静待马车的主人出现。毕竟马车的主人刻意扮演着荒唐纨绔,给人以任性妄为的错觉,令宫人们畏之如虎的同时对他的命令无不遵从——以客居宫中的少师身份亦越不过未得封号的皇子,仅凭这一点,已足够使他刮目相看。
宇文胧刚上了马车尚未坐定,抬头便迎上梅东冥似笑非笑上下打量的戏谑眼神。
“好威风哪,五皇子殿下。”
“见笑见笑,本皇子好歹号称宫中一霸混世魔王,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呵呵,好厚的脸皮。
正待闭目养神,驾车的车夫问起了目的地。
“主子,去哪儿?”
“烟雨楼。”
“北市。”
差不多同时传来的答复却让车夫犯了难。
“主子?”
隔着车厢厚厚的隔板,车内两人一个眼观鼻鼻观心全不觉得自己喧宾夺主有何不妥,另一个吃哑巴亏已成定局,他敢打赌只要他这会儿说个“不”字,少师大人后脚就会跳下车自己去。
接下来,他父皇、母后、国师挨个儿能把他腿打断。
“先去北市。”
车夫事先得过吩咐,把车驾得稳稳当当,坐在车上舒舒服服让人迷迷糊糊直想打盹,偏生同乘的皇子殿下聒噪非比寻常,要不是瞧在搭车腿短的份上定一指头封了他的口。
“我就不明白了,放着烟雨楼大好的歌舞不去赏玩,偏要去北市瞧烧焦的房子,您到底想看些什么?”
“我也不明白了,都是快成亲的人了,不好好待在宫里修身养性,偏要往那纸醉金迷十丈软红的所在钻。五皇子又在想些什么?”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约而同选择了回避疑问,顺便不忘质疑对方居心不良,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谁也别想得到答案。
无所谓了,梅东冥(宇文胧)心想。到了地头看他做什么不就知道了,脸上的一双大眼珠子可不是白长的。
江陵城有别于金陵宫城坐北朝南的格局,为了遵循“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的汉人祖制,将个好端端的楚皇宫建在了半山腰上,江陵地势多山南高北低,南有皇宫东有神殿,西边当仁不让成了非富即贵的聚集地,余下的北市自然成了市井百姓的居所。
早先存着小心思的宇文胧吩咐人备的是符合他皇子身份的车驾,一看便知乘车人是宇文氏的皇子。他憋着劲使坏却没料到梅东冥不肯乖乖配合,奢华气派的马车与北市狭窄的街道格格不入,还没到地头就驶不进去了。
推开车门皱着眉反反复复打量前方狭窄杂乱的巷道,宇文胧犹不死心,不厌其烦再问了遍,“失火的房子就在里头?真就没别的大路可走了?”
“回主子,真没更宽的路了。”
叫五皇子盘问了数回的车夫才叫欲哭无泪,五皇子真正的天潢贵胄,踏没踏足过北市尚有待商榷,这种穷苦人家杂居的屋棚他只怕听也没听说过,难怪见了巷子里满目脏乱杂物满地,墙歪屋子斜的“惨状”便打了退堂鼓。
宇文胧在车里犹犹豫豫,梅东冥却不乐意陪着他黏糊,当下自怀里摸出帕子展开了蒙住口鼻,利落地在脑后打了个结,只露出双冰泉般寒澈人心的眼眸。俯身提起带上马车的大号食盒就要越过宇文胧下车。
“本,我去去便回,公子爷在此等着也好,打道回府也好,都随你。”
“诶!不成不成,任您独个儿进去,万一出了点事,呸呸,您就算磨破点皮,东君也能活撕了我。”像是想起了什么惨痛的回忆,宇文胧抖了个激灵,叠声反对,“同去同去,您既然去得我有什么去不得的。”
“别勉强。”
“不勉强不勉强,得伴少师左右是荣幸,如何当得起‘勉强’二字。”
说罢当即蹭地站起身,本想来个利落的下车却踩上雨后的泥水险些滑跤,只是衣袍下摆和鞋面都沾了泥,眼看不能要了。
“莫嫌莫嫌,穷人多的是衣不蔽体草鞋赤足的,权当体察民情,回去好好同你父,父母说道说道。”
同样沾了一脚泥的梅少师不以为忏,避开巷子里随处可见的杂物破烂捡着空往里走。五皇子啐了口,说服自己只是看不过他一个病秧子提东西,追上几步抢过了他手里的食盒。
“说什么说,等着吧,回头便派人来把路给填平。”
“光填路?不如公子出手大方些,把这些个窝棚翻盖了,老的病的弱的一并帮到底搭救了吧。”
“都说救急不救穷,你欺负我不懂?”
“好好好,你懂你懂。”
真敷衍,一点儿诚意听不出。
“听梅,梅先生的口气,对北市的情形似乎很了解哪。”
傻小子,人都有不愿提及的隐私,何必问出口呢?
眨巴眨巴眼狡黠地笑了笑,腾出手来撑起伞的梅少师侧过身替帮忙提食盒的五皇子遮去半边雨丝,两人勉强在狭窄的巷子里挤着肩同行。
“正因我是穷人,才格外了解穷人。”
“我信了你的邪。”
对这种不走心的鬼话,宇文皇子表示呵呵。
堂堂神殿少师,琅琊阁首徒搁这儿哭穷,您好意思么?
巷子不长,两人贫嘴没几句话的功夫远远就见到人影。走近了才看清影影绰绰的除了江陵府衙差役,巡城司城卫,还有白衣神殿祭司在人群中念念有词。远处一片焦炭瓦砾间仍可见青烟缕缕,隐隐约约的哭声传来,悲悲切切的多是妇孺。
看来过火的屋棚不少,伤亡者远非一两个人,又有人家破人亡骨肉离散了。
梅东冥心头一紧,脚下步子更疾,往人群处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