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蜃哥儿

11、来客

　　【佛国】

　　我终于来到了色达。
　　站在高高的山上，俯瞰着一排排红色的房子布满整座山间。这里是我和茧共同期盼着到达的地方。在四千海拔造成的微微眩晕中，此刻的我有种使命完成后般的释然感。

　　“就在这里等太阳下山吧。”茧伸了个懒腰。

　　关于色达的灯，我曾在百度图片上见到过。那是种难以言说的神圣感。俗话说的月朗星稀在我看来一直是个可悲的成语，因为当中满满的都是压迫。但色达的灯和星光就不会。它们彼此谦让着，交相辉映着，被无量佛法所笼罩。达到了一次人文与自然伟大的契合。

　　“拍个照吧。”
　　我拿出了手机打开前置，我们依偎在一起对着摄像头面瘫着。
　　“你怎么都不笑？”
　　“你也不笑。”
　　“那我们一起笑。”
　　“好。”

　　咔嚓。

　　“算了，我们还是都不要笑了……”

　　那之后，我们就坐在色达的山坡上静默着。她躺下来枕在我的腿上，风吹过她额前细碎的短发，她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地眯着，满含笑意地望着我。她撅起嘴摆明是一副要我亲她的样子，我装作看不懂地把头撇向一边，心中却如同初恋般的悸动起来。
　　天快点黑下来吧，我们都迫不及待的想要目睹那神圣的一刻，满怀着虔诚之心……

　　【坛城】

　　然而我们终是没有看到满山的灯光亮起。
　　就当星星点点的亮光开始弥漫的时候，恰巧一朵乌云经过，遮住了原本明亮的月光。瞬时间狂风大作，瓢泼的雨毫无预计的降临了。

　　我们的车还停在山下，所以丝毫没有时间感时伤怀，我们同那些逗留在山顶的人们一样，把外衣罩在头上，迅速且小心翼翼的朝山下跑去。

　　“嘿——！那边那两个孩子，快上车！我载你们到坛城去，感冒了就糟了！”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们，循声望去一个不认识的阿姨正在雨中奋力地朝我们挥手。

　　心里一阵暖意，我与茧互看了一眼，就朝那个阿姨快步走去。
　　“我只能送你们到坛城，你们在那里等雨停了以后再下山。不然太危险了。”阿姨平淡地交待着，在我听来却是饱含了满满的善意。

　　坛城位于色达五明佛学院最高的一处山峰上，是藏传佛教的圣地。教徒们会不远万里的前往这里朝圣，而后一圈又一圈的拨转着那些转经筒，为自己和家人积累下福报。

　　雨并未将坛城的灯浇熄，这里的明亮是不灭的。雨中不知是谁的收音机发出了滋滋啦啦的声音，前言不搭后语的播报着一些新闻。人们围着坛城一圈圈地转着，带着或是虔诚或是怜悯亦或是好奇的眼神。

　　也有不少人是在檐下避雨的，大家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或是说笑，或是看着一处发呆。不少人都已穿上了棉衣，少数单薄者则是瑟缩地倚靠着一侧墙角，不停地搓着双手。

　　雨声盖过了人们发出的响动，我看到屋檐上的水正通过一个塑料管子流入放置好的木桶里。
　　茧突然狠狠地拽住我往后一拉，险些让我一个踉跄。我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她却冲我使了个眼色，而后看向了一个正围着坛城转圈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看起来很精壮，此时正背着一个好像很沉的白色编织袋奋力地走着。在他的身边还有三个年轻人。只见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背着那沉重的袋子，不知疲倦地绕着。

　　忽然，一缕灰白的长发从白色的编织袋中垂了下来，我登时一惊。
　　“那里边……是人？！”我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是即将要去往极乐世界的往生者。”茧平静的向我解释道。
　　“可是那袋子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小？”我有点胆寒。

　　“人是蜷缩着来到这世上的，临终也应当蜷缩着走。”茧面色从容，丝毫没有一点畏惧之意。

　　不久后，雨停了。我看到乌云散尽，天上有一轮皎洁的月光。
　　我们的旅行，至此落幕。

　　【来客】

　　她坐在一台风琴前，身着白色的连衣裙。阳光洒在她身上，额前一缕微卷的发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
　　屋外种着红色的蔷薇，蔓延在黑色的铁艺栏杆上。一颗篮球滚过小水坑，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充斥了阳光与肥皂香的棉絮的味道，耳畔回荡起熟悉的旋律。
　　3.553.21|2.35.32—|……

　　这是一个我时常都会梦到的场景，我总会哼着这旋律醒来。茧嘲笑我说比起一个写字的，我可能更适合做歌手，我对此表示不以为然。因为通常在醒着的时候，我最排斥的就是唱歌。

　　梦中的人，我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遇到了的。不曾想，她却在我和茧刚从高原回到家后的第一天出现了。
　　她就坐在我家门口的花台上，那黑色的栏杆已经生了锈，蔷薇也早已枯萎不复存在。再见到她，我几乎要认不出了。她穿着肮脏的隐隐还散发出馊味的深蓝色衣服，头发花白且稀疏着。她的眼睛很浑浊，呆呆地盯着我一动不动的看，末了还很羞涩地搓了搓陷了泥在指甲中的粗糙的手。

　　茧看看她又看看我，接着从兜里掏出了些零钱递给她。
　　她用手指了指茧手中新买的面包，露出饥饿的表情。茧毫不犹豫地把面包也递给了她，我看到她冲茧开心地笑了，而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好几次都差点噎着。
　　“真可怜……”茧感慨道。

　　那一瞬间，我止不住地委屈了起来。
　　她不该是这样的，在我的心中她仍应该是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美丽年轻的女人。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这些年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我该如何面对她呢……

　　“茧，她是我妈。”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很陌生。
　　茧果然愣住了。

　　【蔷薇】

　　她叫蔷薇，是我的母亲。她曾在年轻的时候毅然选择抛下了我，去追寻她的幸福。她让我沦为孤儿，却也是我对于美认知的开蒙。

　　多年之后，她以一副极度狼狈的姿态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她这么多年以来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回到这里的。但我明白她对于我这一系列的疑问恐怕是做不了解答了。
　　那些过往随着原本清晰的心智和思维一起慢慢石化，而后沉入大海……

　　蔷薇疯了，但她一下子便闯入了我的生活，一如曾经离开般的果断。
　　为了照顾她，我选择搬出了茧的家，回来跟她一起居住。对此茧表现的非常不满。因为她原本只是顺路陪我回到这里来取些换洗衣物的。

　　“我明白，她是你妈嘛。但我就是心里不痛快。当年明明是她先抛弃你的。”茧抽了口烟，闷闷道。
　　“可是她就是回来了，你让我怎么办。把她送进精神病院？还是说不管不顾地直接把她赶到大街上去？”

　　茧不再说话了，她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血浓于水，我怎会放下蔷薇不管？便是曾经被她无情地遗弃过，而今她这副样子我又怎能置之不理呢？

　　“这感觉真讨厌……突然来了个闯入者，好好的生活全被打乱了。”
　　茧烦躁地将吸了一半的烟按进烟灰缸。一旁发呆的蔷薇见状赶忙冲了过来，拿起打火机将茧丢下的烟头重新点燃，使劲地吸了两口，露出满意的神情。
　　茧厌恶地看了蔷薇一眼，站起身来。

　　“我需要冷静下。你知道的，像我这样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打破规律和突然的变化。我现在根本安静不下来，再联系吧。”茧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我家。

　　我没有喊住她辩解些什么，因为她的情绪我很能理解。的确，我们最怕的就是这种突然而来的变故。就好比说临睡前忽然发现丢了一支笔，普通人或许会不以为然的改日再找，而我们就会为此失眠一整晚，甚至情绪失控。
　　但我又能怎样呢？除了坚持叫她蔷薇而不改口叫妈以外，我再想不到任何报复的办法了。

　　回头看向呆呆地她，我感到疲惫极了。
　　“去洗个澡吧……”我对她说。

　　【德沃夏克】

　　就在蔷薇回家的当天，我突然想起了那首曲子的作者是谁。德沃夏克，蔷薇曾经最喜爱的作曲家，也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位作曲家。

　　洗完澡后的蔷薇穿着一套白色的睡袍，灰白色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蒸汽升腾，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都仿佛是打了柔光。
　　我让她坐在窗前晒会儿太阳，自己则是去收拾已经很久都没有住过人的房间。正当我思考着找时间给茧打个电话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那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曲子。
　　3.553.21|2.35.32—|……

　　我侧目看向窗边的她，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她此刻点燃了一支烟，慢慢地抽着。她的目光很柔和，似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优雅地吞吐不难让人发现她曾经独特的气质。站在阳光下消瘦苍老的她与风琴旁那个美丽年轻的她此时交叠在一起，而为之做铺垫的始终是那首不变的曲子。

　　“小晖你看，蔷薇开花了。”她回过头来开心地冲我招了招手。
　　这一霎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她也是这样温柔地笑着，冲我招手，示意我走到窗前去看那些开的茂盛的蔷薇。

　　记忆一步步走向清晰，我忽然发现自己自始至终都没能彻底的忘记过她。在蔷薇离开的那些年里，我渐渐地忽略了自己留在这间房子里的原因，还以为只是不愿意接触新的环境罢了。
　　而今，我终于记起了停留在此的初衷。
　　我一直都在等着蔷薇回来，我一直都相信着蔷薇总有一天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