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经纪人的种种》仲夏之秋

47、这题好难

　　夏天衣服总是干得很快。
　　半袖在窗栏上被风吹得拂拂作响，伴着洗衣粉清香的味道，将被铁栏杆切分开的落日余晖，从那一小面窗子吹进房间。

　　屋子里被橘黄色染得彻底，桌子上的塑料饭盒敞着口，每一小格都盛满了菜，有荤有素，米饭上还压实着一整条鸡腿，比起平日丰盛许多。
　　只可惜本应该美味的饭菜已经彻底冷却，凝固的菜油渗透到最下面，浸得米饭油乎乎得形成难以下咽的结块，被人撅了两口后，撇在一旁。

　　严锡就在洗衣粉味道和衣摆翻飞声响中，四肢摊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出神。

　　发现了吧？严锡苦恼地拍着额头想，肯定是发现了。
　　门柱子睡眠向来浅，甚至可以说是机警。戒烟那会儿，他半夜轻手轻脚爬起来想去阳台偷摸来上一根，火还没点上，回头就瞥见人抱着胳膊，一声不吭地立在那儿盯着他，吓得他顺手连烟带盒甩下了楼。
　　而今早又是起床又是洗漱，那么大声响，哪会有不醒的道理。

　　但严锡仍然没能想明白。
　　如果秦修远没醒，这么悄无声息地走，明明在传达婉转拒绝的信号，可要是真醒了，依照秦修远的性格，当时为什么没拆穿？临走还像个贤惠人/妻似得洗干净了他的衣服？
　　要知道，他可是鬼迷心窍亲了两口。

　　话说回来，两口！怎么能亲两口？！第一口勉强还能说他睡懵了，第二口扯破大天也必须承认这是完全的色令智昏。
　　可觉得门柱子秀色可餐的话，他算是什么呢？……弯了？

　　想到这，严锡翻了个身，边翻身边叹气，头快薅秃了也没琢磨出个名堂。
　　手机在枕头旁，平均每半个小时，他就会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一样，拨通秦修远的电话，然后固执地听到直到语音信箱的最后一个字，被强制挂断后，又再次回归到不知所想的状态中去。
　　厘清他自己的想法就已经很困难，还要抽出功夫揣摩对方心意。虽然此刻看着百无聊赖神色平稳，但内心已经在兵荒马乱。
　　此刻，他只想对天长啸：这道题我不会做，不会做！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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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市的夏天，即便到夜晚也充斥南方特有的潮湿闷热，每一阵风都格外热气熏人，像是站在谁家空调外机箱前面。

　　刚刚结束一场磨人的酒局，在妥帖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秦修远加速脚步回到落脚的酒店。一进门便忍不住扯开桎梏呼吸的领带，解开衬衫大部分纽扣，好使得热气更快发散。
　　汗水顺着坚实的肌理走向，滑落着消失在到西裤之中。一年中难得见一次的衣衫不整。

　　不，其实也没那么难得，就比如他今天从恒店影视基地离开时，只穿了西装外套，内里却空挂。高铁转到了H市才抽出时间，在晚宴之前买了一件衬衫应急。
　　因为只有两天的行程，秦修远出发时，并没有带那么多衣服。一贯的精简主义行军作风，没想到在昨晚被狠狠绊了一脚。

　　秦修远扶额在太阳穴打着旋按压，呼吸间酒气浓郁。脸上虽没见红晕，但却头疼得厉害。
　　连续两天匆忙奔波，再加上今晚的酒精轰炸，已经让他万分疲惫。而且更主要的是，昨晚根本没能睡上几个小时。

　　本来这一次的目的地只有H市，主要是来办理邵红的取保候审。自从上一次在香港与邵红接触之后，对方虽然展现出极大动摇，但也在不断迟疑，始终对观城传媒被查一事存有观望。
　　他不断抛出证据表明倒台势在必行只早不晚。更何况即使真的没到那么紧急的地步，他总有办法让它变得紧急。
　　直到吴中成在一周以前解除了邵红的特助职位，把她调回综合行政部门，同时升了职级。

　　明面上看着是重用嘉奖，但邵红心里再门清不过。这是在逐步撇清关系，不出意外的话，观城传媒的账目和其他财务数据，也应该很“漂亮”地只绑在法人个人身上。

　　邵红这时才与秦修远通了电话：“秦先生，有什么办法能保我？”
　　“举报，自首。我将用最大的能力证明你对这两笔资金的不知情。”
　　邵红继续迫切追问：“能保我到什么程度？”
　　秦修远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语调：“不吃牢饭。”
　　两笔牵涉的金额比较大，就算有从轻情节，但留案底是没避免不了的。
　　况且，尽管他能动用力量让邵红不用吃苦头，但到了这一步，只给糖不给鞭子，永远驯服不了狡诈的合作伙伴。

　　观城传媒的注册地和运营地都在H市。与秦修远交谈过后，邵红又犹豫了一天，最后还是听取了建议飞往H市。

　　邵红在局子里拘了三天半。
　　当然，本来只需要三天。而且他向邵红保证过，最多拘役三天，却破天荒地没能守约。以至于邵红在最后这半天里精神近乎崩溃，生怕这一句保证是空头支票，出看守所第一眼见到他，差点歇斯底里哭出声来。

　　怪谁呢？大概只因为怪昨晚临走前，他习惯性地打了严锡电话。本来只是想如往常那般报备个出差，哪成想电话接通后，却只听见严锡有气无力的哼唧声。
　　说什么也不应，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剧烈的干呕。

　　来不及多想，本来一个半小时后就要起飞去H市，临在机场匆忙改了航班。落地后打车去郊区的影视城，找前台说明情况开房门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一想到昨晚吐得昏天黑地的某人，秦修远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掏出手机解锁屏幕确认那一串的未接来电。二十几通未接来电，都指向一个名字。

　　一下午，他不是没有听见手机的震动，但是理智向他发出警告，不能接。否则，或许将出现脱缰野马般的走向。
　　而他，并不喜欢失控。

　　秦修远的手指在嘴唇上点了点，轻柔的触感似乎引起某段压制的朦胧记忆。然而晃神了片刻，随后却又眉头锁起。修整的指尖在回拨键上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未能落下。

　　恰在此时，房门传来“咚咚”两声轻敲。秦修远将衬衫合拢，重新扣到最上一颗，确保得体后才拉开房门。
　　门口站着的女人神色憔悴，脸色苍白，头皮有些凌乱的披散着，与往日精明干练的形象相差甚远，却仍尽力挺直腰背，强撑出一二分的气势。
　　“方便聊聊么？”邵红抬头问他，察觉到语气紧绷，随即又客气地补充道“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
　　秦修远不置可否，但却退了半步，侧身以示默许。邵红从善如流，冲他点点头，进入房间后在会客的沙发座椅坐下，两手紧握着交叠在膝盖，颇为拘谨。

　　“邵特助怎么还不休息？”秦修远从床头柜上拿起一瓶矿泉水放在沙发椅旁的茶几上，示意邵红自便。随后不疾不徐落座在另一端的椅子上。“条件简陋，见谅。”

　　鞭子给过，也要上糖。晚上是邵红的接风宴，秦修远同时也约了几位能在这案子说上话的人物，算是安稳军心。但显然，邵红没有被安抚住，这么晚了却还要来找他，想必还是有所难安，否则长夜漫漫，心慌得难以入睡。

　　都是聪明人，邵红也没有弯弯绕绕，开门见山问他：“我现在最多只是一枚弃子，你帮我，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她心里清楚，定性为破坏金融秩序罪之后，就算只有短期拘役，或者判缓，留了案底之后，便很难保住星湖现在的职位。退一万步说，就算保住了职位，也绝不可能再成为吴中成的心腹。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要扳倒吴中成，但是如今的她，不是妄自菲薄得江，可用之处着实不多。

　　“我能保你在星湖的位置，甚至能升得更高。”秦修远没有抬眼，一手随意摩挲着手机，语气平平，“你只需倒戈投诚。”

　　邵红疑惑：“可我已经向你投诚，还要怎么……”

　　“不是向我，”秦修远接着道：“向林怡。”

　　闻言，邵红愣了一下。电光火石间想通了关键，当即猛地站起身来，脸上的惊讶掩都掩饰不住。身前茶几的水瓶“咣”得被带着打翻，骨碌碌滚到桌下。

　　“你究竟是谁？”邵红心里此刻已然一片惊涛骇浪。

　　林怡与吴中成平时龃龉颇多，说是针尖对麦芒也不为过。但一个是吴董的妻子，一个是吴董的弟弟，前者在公司的实权大，后者在公司的股份多，这几年互成微妙的平衡态势。
　　尽管大多时候都在小来小去无关痛痒地交锋，但谁都清楚，没有一个人放弃抓住对方痛脚后迎头给上一击的机会。

　　她没有如吴中成料想的那样进去蹲着，这时如果职位得以保住，那么借由此事与吴中成反目，便有了充足且明正言顺的动机接触林怡。
　　于是，她这些年来给吴中成擦的屁股，便足以成为林怡射向吴中成的箭矢。
　　无论林怡有没有真得用她都不重要，一旦吴中成知道她改了站队，那么必然也必将率先反击，以免落入囚徒困境的博弈下风。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渔翁并不是谁都能当的，一个小小的才入行的经纪人，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力量翻出如此风浪？

　　经此一遭，邵红丝毫不怀疑秦修远许给她的位置。这个男人并不是那种喜欢泛泛画饼的人。
　　她将成为星湖改朝换代的导火索，也将成为众矢之的般的活靶子。其后的局面将陷入可以预见的混乱，而她行差踏错一步，必然将会陷入比如今还艰险的处境里。

　　秦修远并没有回答邵红。他只是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瓶水，重新放在桌面上，然后才缓缓开口，面色平静看着她，语气也平静。
　　“如果邵特助害怕，想退出，随时可以。以你的能力，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问题。”秦修远一顿，抬头看向她，仿佛一眼洞穿她的忧虑与恐惧，以及藏于其后勃勃的野心。
　　“只是，你甘心么？”

　　邵红亦没有回答，但聪明人之间，从来也不需说得太清楚。只需看见脸上的萎顿被跃跃欲试的飞扬神采替代，就已经给出她的答案。

　　“另外，你对当年严锡的事情知道多少？”秦修远在这一场云开见月的交谈末尾问她。虽是问她，但目光却停留在屏幕一页通话记录上，随意地上下翻动，没分出一个眼神给旁人。
　　“我需要全部的经过。所涉及的每一份文件、每一个人，越详细越好。”
　　“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