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经纪人的种种》仲夏之秋

48、哥的福气

　　本来以为陆丁一要跟他死磕上，严锡甚至已经做好了跟着李畅导演去向人低头的准备。结果之后几天，陆丁一完全没有任何发难的迹象。

　　即便对他的态度称不上亲热，但是该拍的拍，该过的过，勉强算有礼有节。甚至因为两个人的戏都还算不错，彼此状态给得准确，导演拍着拍着总是想再加一点对手戏份。

　　态度转变之大，严锡初始还以为是李畅面子大。结果去问李畅，对方也是一头雾水。

　　“第二天我去探过陆丁一的口风，唱的还是大红脸，我说做局赏个脸面，拒绝得那叫一个干脆。”李畅顿了顿，抬起胳膊肘撞了撞严锡，刻意压低声音询问：“你是找了谁啊？”

　　严锡摇头：“我哪里有那种人脉，要是有，能到现在都不知道结的是什么梁子？”

　　刁难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奇妙。

　　不过很快，谜底就有了解答。

　　隔天，又是跟着主角团一场对手戏，吴昊趁着他下戏的间隙，鬼鬼祟祟凑到他身边来悄声问他：“那个……陆哥还有在为难你吗？”

　　这话问的不寻常，严锡侧眼看吴昊，皱了皱眉，用着肯定的语气试探：“你去求了谁？”

　　“你怎么知道是我？”吴昊本就圆溜溜的瞪得更圆了。“也没求谁……就是我自己去的。”

　　假话。严锡第一瞬间就有了判定。

　　如果吴昊能有这么大情面劝动陆丁一，那么一开始看在吴昊的面子上，陆丁一就不会明目张胆地为难。

　　更何况吴昊这一副此地无银的表情，他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认定吴昊绝对是求了别人。而所求人选，也有大致的眉目。

　　“许子晋？”

　　“不是！没有！”吴昊大声反驳，随即在严锡审视的目光里，逐渐心虚地低下头颅，瘪着嘴轻轻点头。“其实就是和晋哥……不，许总监提了一嘴……”

　　闻言，严锡强忍情绪没扯着吴昊的耳朵骂他糊涂，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答应他什么了？”

　　“你怎么又知道？！”吴昊瞪圆了眼睛，“没什么，就是一起陪他逛商场。小韵…不是，他老婆要过生日，说让我帮忙挑礼物。”

　　严锡听了，心下忍不住冷笑。

　　挑礼物？为妻子挑礼物却要另一个男人出主意？退一万步，堂堂一个总监，身边没有助理帮忙出谋划策？

　　平时瞧许子晋人模狗样的，装出一副对妻子情深无两，实则无非为了降低对方的戒备心。这种老道的手法，一看就是惯犯。

　　严锡面色复杂地呼噜了一把吴昊的脑袋，心口有些发酸：“十万啊，我知道你仗义，拿我当自己人，但为了这点，不值当要搭上自己。”

　　吴昊看起来有点困惑，一边整理着被摸乱的头发，一边弱弱地问了一句：“搭上什么了？”

　　严锡拉过对方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人要自重自爱，得有原则底线。知道不？”

　　吴昊点头：“知道。”

　　严锡继续道：“这走捷径吧，当不了一个好演员。革命道路任重道远，不能只看到糖衣，看不到炮弹，只图谋蝇头小利，看不到放长线钓大鱼。。”

　　吴昊继续懵愣愣地点头。

　　“也就是说，就算是卖，咱们也得卖个好价钱……”

　　吴昊：“啊？”

　　“咳……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她老婆有点身家背景？”

　　吴昊看起来更困惑了，“知道啊，所以……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那意味着这家伙不仅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而且碗里的还是碗软饭！

　　跟着这种人，没前途没保障，兴许现在看着人模狗样，要是等到哪天被人家老婆知道了，这口软饭硬吃也就到头了。

　　在圈里混了这么些年，这种凤凰男出轨、小三祭天的现实剧本，严锡看得可实在太多。顾及到吴昊年少无知，最终出口的话依旧委婉许多。

　　“十万，听哥的，以后离许子晋远点。你还年轻，演戏又灵，靠自己早晚也能拼出一番前途。”

　　这话倒不是诓他。虽说一看吴昊表演就知道没怎么受训过，基本台词有时都讲不清楚。但是胜在不造作，给出的反应真实自然，能看出来是有天赋的。

　　看吴昊看仍然有些犹豫，严锡加了把火：“老话说得好，靠天靠地靠父母，不算是好汉。以后有哥在，咱们一起白手起家，成功失败，心里都坦坦荡荡！”

　　这下子吴昊眼睛噌地亮起来，一把反握住严锡的手：“你说的对！！”说着，掏出手机在划拉了两下，然后眼神坚定握紧双拳。
　　“我把晋哥……许总监拉黑了，以后我要靠自己！”

　　动作之迅速，反倒严锡楞了一下，吶吶劝了一句“啊……倒也不必这么激进……”
　　不过此刻，吴昊如同打了鸡血，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

　　好家伙，草稿打来打去，却没成想思想工作能做得这么容易？从一端到另一极端，跟个二极管似得横跳。堪称效果拔群，立竿见影。

　　等严锡再一次接到秦修远的电话，已经过去了又一周，戏份快要杀青的时候。
　　像是某种心照不宣，再次恢复联络的两个人，绝口不提上次那突然的出现又突然的分别。

　　轻落的吻被掩盖在假装的平和之下，就像此刻隔着手机，秦修远用着往常的语气问他“后天几点的航班回来”，而他则尽力用调侃的语气打哈哈。

　　“怎么，怕有粉丝来围堵我？要是担心，不如百忙之中抽个空来接我？”

　　语气里满是漫不经心，可手却扣得死紧。秦修远没说话，对话间突然空出一段间隙。也就沉默了几秒而已，但几秒空余就足够漫长到令人难堪，严锡连忙凿补道：“开玩笑的，你没空就算——”

　　“好。”秦修远的声音传来，匆忙地也像凿补什么一样，“经纪人的份内事，应该的。”

　　几个字划归到工作职责中去，简短有力，却足以宣判结果。飘了几天的闸刀终于落地，严锡甚至下意识地呼了一口气。

　　终于确信，秦修远是醒着的，也是……拒绝的。

　　严锡试图挤出些许轻松笑意，然而努力牵动嘴角的结果，最终只得到一脸似笑非笑的扭曲。只能轻轻附和了一句。“确实是经纪人该做的。”

　　不是合适的时机，更不是合适的人。彼此都心知肚明，他接受秦修远划定的界线。

　　挂断电话后，严锡伸出双手捂住脸，止不住的喃喃。

　　“错觉……错觉……”

　　不过是那天烧昏了头，才生出的一丝不切实际的错觉。一遍遍地重复，不知是在努力说服谁。

　　如今已经拍到了杀青戏份，是主角团误打误撞踏入幻境，在幻境中重历十几年前晏桉被灭门的整个过程，放在剧本里应当是这个单元剧的中段。

　　此时主角团虽然知道了被杀害者应当都与这桩灭门惨案相关，但却着实没能将晏桉与他们随手搭救的乞丐对上号。无它，只因为二者样貌差距称得上有如云泥。谁能将如此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同形貌鄙陋的乞丐联系在一起？

　　这种巨大的反差感落在同一人身上，确实要比找两个人来演更吸引人，只不过也确实更难实现罢了。

　　不过严锡一人分饰两角，导演只觉得满意，非常满意。小钱办了大事的自得感。唯一不满意的就是好好的人，突然在最后两天开始神游太空。

　　“你能不能专业点！”又一次抓到严锡溜号的尾巴，导演的语气满是按捺着的怒气。调度讲解了两遍，讲一遍，严锡错一遍。

　　只见严锡毫不迟疑地鞠躬，道歉，一气呵成，没得感情的熟练流程，认真里透着敷衍。

　　严锡清楚感觉导演的怒气不增反降，但眼神在他脸上晃悠了一圈，不知怎么，像噎住了一般，又粗声粗气地重复了一遍。耐心虽然不多，但确实有。

　　“我非常能理解他。”拍完一条候场的间隙里，李畅抱膀眼神上下扫着他啧啧出声，“你这张脸，保命符啊。”

　　此时的严锡一身锦衣，发髻高束于脑后，以枚玉冠固定好，从而将整张脸干净利落地展现出来。

　　其实并不是多精良的妆造，配角的服化道怎么都不会比主角更上心，但是架不住这张脸强压出一大截，看着比那几个主演惹眼许多。再加上一开拍，演技加成之后，更是好一个有匪君子，如琢如磨，满场的焦点不言自明。

　　眉目含情，如沐春风的模样，这谁看着不迷糊，李畅如是想。就和哪里都合心意的好学生偶尔犯错一样，老师的容忍度总是更高。

　　严锡听完李畅熟稔的打趣，也真心实意叹了口气道：“这个确实。因为长得好看，小时候犯贱都没怎么挨过打。”

　　李畅笑骂：“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严锡也附和笑了两声。心底想的却是，如果真能保命，五年前也不至于闹到那种地步。是好还是不好，他说不清。这张脸，不想吸引的狂蜂浪蝶一堆堆的涌，想吸引的，正在和他划三八线。

　　真是操蛋的人生。

　　两天一转眼也就过去了。杀青的戏份，是一场大夜戏。

　　一共是两场戏，一场是结局，主角团循着蛛丝马迹破茧抽丝，最终找到凶手诛杀晏桉，另一场是晏桉全家被灭门，在回忆里呈现的部分。因共用一个外景，所以被放在一起来拍。

　　有主角团的戏份被放在的前半夜，他们剩下这些配角为主的戏份挪到了下半夜。

　　对其他人还好，但对于严锡而言考验颇大，几乎一整晚的戏份。上下半夜两套妆造不说，还都是情感爆发的重头戏。

　　“没办法，外景贵。你多担待点。”李畅拍拍严锡的肩膀。小剧组资金有限，偏偏遇上导演有追求，能实景的尽量不棚景，只能一分钱掰两半儿花。

　　严锡点点头，继续默词，试图专心进入状态，排除那些纷繁的、关于迫近的会面的杂念。

　　Action一开始，摄影机摇臂迅速拉开一个远景长镜头。浮云遮蔽的昏暗褪去，明月高悬，皎皎清辉将凶手的阵容映照得格外分明。

　　一行人赶到时，地上是一片断臂残肢，早些时还风风光光的仙门家主，如今被削去一臂一腿，向上看去眼窝处只有两个黑黢黢的洞。在地上蠕动挣扎、咿咿呀呀地哀嚎，满口鲜血中依稀可见一小节舌头。

　　而在这一片好似修罗地狱之中，唯余一人佝偻着腰身，手握饮血魔刃，褴褛的衣衫早已溅满了鲜血，甚至头上、脸上也都是，顺着发丝滴滴答答地黏腻的下淌。

　　大仇的报的人，脸上却很平静。既不见疯狂、也不见暴露之后应有的慌张，初见时那张畏缩怯懦、布满疤痕的丑脸，沉静时眉目间依稀可见旧日风华。

　　“你们慢了一步。”那人道。

　　“束手就擒吧。”陆丁一饰演的男主角义正词严，“你已无路可退。”

　　“退？为何要退？”沉静的男人仿佛听到什么不太好笑的玩笑，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

　　“我做梦盼得都是这一天。我不会走，可你们也走不了了。”男人指了指身后，情绪随着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口而出，而逐渐陷入癫狂。“噬魂阵已结。我要满城，为我晏、家、陪、葬！”

　　声嘶力竭的几个字一出，过了足足有十多秒，导演才出声，“cut！过！下一条补个近景！”

　　等远中近景都轮过，导演说了转场之后，大家才渐渐回神，吴昊小跑着要扑过来，被严锡一手按住了脑门。
　　“我身上都是假血浆，脏。”

　　吴昊也不在意，顺势一把握住严锡的手：“真好！你演的怎么这么好！最后哪几个字，我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严锡敷衍地笑笑。面色依旧严肃，还沉浸在方才的还没有完全调整出戏。

　　“许子晋还有没有找你？”
　　吴昊摇摇头，随后在严锡审视目光中又点点头，“打过电话，问过为什么把他拉黑了。”
　　“你怎么说的？”
　　吴昊挠挠头，“我和他讲，我朋友说了，不能走捷径，要靠自己。”
　　“然后？”
　　吴昊：“他问我哪个朋友。”

　　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还没等他接着问，就听吴昊一派天真的回答：“我就说是你！”

　　严锡一口气哽在嗓子眼。不等这口气吐出来，就又迎来重锤“他叫我不要听你的，说你讲的不对，你不是真的为我好。我当然很生气，说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的朋友！”

　　“吼完我就给挂了。”吴昊语气里满是得意，“转头把他电话也拉黑了！”

　　严锡伸出颤抖的手，狠狠拍着对方的肩膀，扯出一个欲哭无泪的笑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道：“干得好。十万呐，有你真是哥的福气。”
　　确实是福气。本来悬着的心，这下，终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