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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凌波一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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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李煜细细抿了一口,赞道:“清香扑鼻,余味犹存,果真是好茶。”郑窅微微行礼,垂首道:“回皇上,这是臣妾泡的碧螺春,茶叶好,自然味道亦好。”
闻此言,李煜的双眸微微一亮:“哦?是爱妃亲手泡的茶?那朕可得多品几口了,只是朕只知爱妃善舞,却从未听闻过爱妃还懂茶技?”
郑窅的眼底似乎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恸,面上却仍然含笑有礼:“臣妾的母亲精通茶技,因此臣妾年幼时在家亦学会了一些,不过只学得了皮毛,雕虫小技罢了。”她尚记得年幼时母亲是最精通茶艺的,尽管那时候家境不好,但月底偶尔也会买来几两茶叶,哪怕是最为劣质便宜的茶叶在母亲手中亦能泡得甘甜幽香,她在母亲的熏陶下亦略同茶技,只是后来长大做了采莲女却许久不碰那些茶盏。
李煜只是点了点头,细细品茗,在心中默默赞叹一句“茶香飘紫笋,脍缕落红鳞①”,这般浓酽清冽,倒是以往喝过的西湖龙井也不及它。
“臣妾先去更衣。”
他放下茶盏之时,郑窅已盈盈退至幔纱后,须臾,便有丝竹之音起,飘飘渺渺,如同流水静静淌过幽涧。忽而又听得一阵佩环撞击的叮当声,曳地的裙裾随着脚步而动,她换上了那件粉色叠罗细珠舞衣。这的确是件极美的舞衣,孔雀羽捻成暗霞图,细小的猫眼石、幽绿的祖母玉、上好的石榴石点缀在宽大的水袖围绕成一圈,细密的金线织成云霞暗纹,裙摆上又绣上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腰际系上一根浅色的带子,窈窕身姿被恰好勾勒了出来。
再有琵琶之音、抚琴之声,一群舞姬从帷幔之后出来,将郑窅簇拥在中。每一名舞姬都是在宫女中千挑万选而出、又训练舞技使得身姿柔美轻盈,个个绰约多姿、姱容修态,端的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郑窅被一群舞姬围之中央,那一般舞姬又迅速蹲下身抬起手臂,郑窅仪态万千地盈立于中央,如同凌波仙子踏水而来,好似身居莲花座。再见她一甩水袖,舞姬又尽皆起身,随着丝竹之音一起一落,摇转身姿。
宽大的水袖再一甩,早已藏匿在袖中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地洒落出来,似青云出岫,婉转柔和。琴音起起伏伏,时而低落时而高昂,那扬起的花瓣落了一地,似如落英缤纷,花雨芳菲。那李煜看得痴迷,几片花瓣落于茶盏之中亦未发觉,只看得郑窅脚尖点地,忽而加快旋身,她转地极快,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影,只瞧得空中挥舞的水袖如雪般纷扬。
她转的太快,发髻上的银簪斜斜落下,墨发飘散开来,淡粉色的花瓣落于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青丝上,又被郑窅旋转的气流带动地在空中盘旋。琴声高低起伏,却似跟着她的舞姿一般起落,随着水袖的每一次挥出而高亢,随着每一次旋转的身姿而急促。琴音低处,郑窅已微微仰起身子后倾,手臂在空中微微一挥,看似轻柔无力,却又顷刻间令她直起身子,两只水袖飞扬于身侧,琴音如流水,却如同水袖挥扬引起的流水荡漾一般。
忽而又似藏匿一般躲于舞姬之后,缓缓而起身,作娇羞之态半遮娇颜,对着李煜嫣然一笑。一曲将毕之时,琴声已愈发缓慢,如同潺潺小溪奔流不止却又缓然不急。即便如此,郑窅的动作亦不曾慢下,随着她的每一次旋转而带动的墨发亦在空中飘洒,如同凭空而作的一幅水墨画,却又如此娇媚艳丽。
郑窅离他的距离较远,因此李煜坐此如同隔一层朦胧的水雾观看这盛大绚丽的舞宴,她的腰姿轻伸,似柳条般弱不禁风,柔美如玉;曳地的舞裙亦随着每一次的急促旋转而微微扬起,犹如忽而绽放的一朵水芙蓉,盈盈立于水中,尽管看似千娇百媚,却不知为何给予人一种如同莲花般高贵圣洁不可亵渎的神圣感。
一曲《金莲赋》已是结束了,只余下琴声抚过琴弦的几声单调的音节,低缓而平稳。
面前落下的无数花瓣似铺成一条绚丽的花路,郑窅盈盈一笑,毫不怜惜地踏着遍地花瓣向李煜走来。她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是极为美的,身姿轻盈若无物,仿佛步步生莲,走得轻盈缓慢。
李煜看得痴迷许久,直至她已然走到他身旁了,方才抚掌大笑,朗声赞她:“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②!爱妃的舞姿竟是如此令人欲罢不能,只怕昔年杨贵妃一作霓裳羽衣舞亦不及今日爱妃如此绰约惊艳的舞姿!”
心中莫名泛起苦涩,她却是强压下去,笑着谢过。
他到底是在赞她,还是赞她的舞姿?于他,天下的佳丽都可收于宫中,而她于他而言,不过是较为特殊的一位舞姬罢了。万绿从中一点红,她的容貌虽不算上等,却亦算的上是出众的。左不过是看惯了环肥燕瘦的美人,对她轻盈的舞姿感兴趣罢了。
“臣妾作此舞却并不只是凭借一人之力,还多亏了宫中的乐师们,若是没有丝竹之音相和鸣,恐怕也会让此舞少了几分灵韵。”郑窅说着,便微微行了一礼,“所以臣妾斗胆,向皇上讨一份恩典,赏赐这些乐师同此舞的无缝配合。”
李煜抚掌而笑,“爱妃既开口,朕自然允了!”说着,对一旁的何远言道:“传旨:毓福宫上下各赐半年月例,宫中乐师各赐白银百两。”
众人果然俱欢喜,忙满面笑意地叩谢圣恩。
“何远。”李煜招了招手,那何远立刻机灵地应了一声是,随即拍了两下巴掌,只见宫门外走来一名宫女,手中端着一个朱红漆盘,盖着一块红布,那宫女垂着头恭敬地端到郑窅身旁。
不顾郑窅微微惊愕的目光,李煜微笑道:“掀开看看。”
郑窅轻轻掀开那块红布,只见漆盘上摆放着十朵彩绢所制的绢花,看起来栩栩如生,花蕊处嵌上了一颗明珠,花瓣曾更以水钻点缀,不禁令人惊叹世间竟有如此巧夺天工的技艺。
“朕让何远吩咐下去在民间采集珍宝,这事倒是办的不错。”
一旁的何远连忙笑着口中道:“奴才谢皇上夸奖。”
郑窅本是采莲女出生,却看那绢花做的形似莲花,不免多了几分欣喜,又知是李煜的恩宠,心中温热和煦,满满皆是感动。却见她杵在那儿,一双美目盯着这绢花,唇边荡漾开一抹笑意,好似雪山之巅的一朵绚丽高贵的冰莲缓缓绽放。
“多谢皇上。”郑窅见李煜微笑着看她,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谢恩,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似如星光闪烁。
李煜随手拿了一朵绢花,轻轻簪在郑窅的髻边,顿时增添了几分柔媚与华丽,不觉抚掌而笑:“甚好。英雄配宝剑,绢花赠佳人。朕的窅娘无愧于‘佳人’二字。”
听得他的称呼忽而变得亲昵,脸上的霞色愈加浓了,微微垂着眼帘避开他的灼灼目光,半是嗔怪地说道:“皇上过誉了,这后宫貌美的姐妹数不胜数,臣妾亦不过蒲柳之姿,怎能担当的起‘佳人’二字?”
李煜的声音霎时变得有些低沉迷离:“朕的后妃貌美如斯,却是各有千秋,如春日百花齐放,倘若只是百无一变的花,就算再美,也会看得厌。”
对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他微微勾唇,将脸俯过去,郑窅几乎能感觉到他炽热的呼吸,这般温热,胜似盛夏的酷暑,直叫她有些紧张却又不敢移动半分。
他却只是理了理她耳边的绢花,面色不起一丝波澜。身边的侍从宫女早已被何远唤了出去,郑窅这时才发觉自己竟已然同李煜独处一室,心中忐忑愈甚,低下头去绞着舞裙上的绣花,显露出她的不安和紧张。
李煜只是静静端起茶盏,看到杯中的一片花瓣亦无反应,只是一饮而尽,似乎唇边蕴了一抹玩味的笑意看着郑窅不安的样子,是因为二人独处太过安静了才使得她有些紧张?就连周娥皇在独处之时亦会流露出些许的畏惧,倒也放开其他女子不提了。
“你是要将衣裳绞烂么?”
略带好笑和无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吓了她一跳。郑窅连忙抬起头来,见李煜面露玩味之色,心中遗存的一点不安都烟消云散了,微微一动,便佯装不高兴地立在一边:“皇上还说,将臣妾晾在这儿一声不吭,臣妾还不知是何故冒犯了龙颜,正准备随意寻思个缘由认错呢。”
李煜有些哭笑不得,伸手示意她靠近,道:“怎么?朕是那种随意动怒之人吗?”
“臣妾怎敢妄自揣测皇上的脾性。”
“哦?朕的爱妃陪在朕的身边,还怕无法得知吗?”
他的口气忽然变得有些魅惑起来,有些倨傲地看着她,眼底却是一片柔和。这般炙热的温热直直捶打在她心中,眼神微微迷茫起来,双颊却又浮上浅红。
“这么早便想就寝了?”李煜微微启唇,只是她眼中如同一片迷蒙,只觉这声音似从天外而来。
“臣妾今日有些劳累……”她微微颔首,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缓矜持的笑容。
“如你所愿。”
夜风微凉,直掀的幔纱微微扬起,李煜亦懒得去吹蜡烛,便直接拉上了浅红色的帷幔。烛光透露进来,一切被照映的十分美好。
初夏的夜风将烛光吹灭,直掀的幔纱轻轻扬起,隐约可见角落处绣的鸾凤遨游图,若隐若现。
注释:
①:出自《题周皓大夫新亭子二十二韵》:置醴宁三爵,加笾过八珍。茶香飘紫笋,脍缕落红鳞。
②:出自《长沙九日登东楼观舞》: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