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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隔雾观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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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听到李璟在洪州薨天的消息,李从嘉却尚在宫中饮酒作乐。
老太监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也顾不得行礼,就一下子向李从嘉哭诉道:“太子殿下,皇上,皇上他……薨天了!”
端着瓷杯的手停在空中,随即,猛地落了下去。瞳孔霍然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人,抓住他的衣袖,喊道:“你刚才说什么?父皇、父皇他怎么了?!”
没有料到他的反应如此巨大,老太监嗫嚅了一会儿,小声回答:“皇上……薨天了……”
犹如一个响雷击中他的头顶,李从嘉只觉得腿脚一软,颓然地坐下去。眼眸中一片涣散,随即立刻道:“什么时候的事?”
“回太子,是……昨天……”老太监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子您也知道,洪州地方狭窄,远不必金陵,皇上迁都一举弄得民生怨言,朝廷混乱,而皇上得知这个消息后……就……”
之后的话不说而明了,看着平日温和的太子一片死寂的模样,老太监在一旁抹汗。
“昨天?”李从嘉开口,声音竟沙哑了几分,“是谁把消息告诉父皇的?”
“唐镐唐大人。”老太监答道,“不过唐大人昨日也吐血而死。”
心中如同被千万根针来回穿透,李从嘉攥紧了拳头。从小便视他若珍宝的父皇此刻竟忽然倒下了!而自己却在他生命将要枯竭的时候还在东宫作画吟诗!
他茫然,他心痛,但除了百无一用的伤心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该做些什么事情、能做什么?逝者已逝,他难道便要一直伤心颓然下去么?这便是所谓的孝道?他是太子,从李璟逝世之后他便是君主,他今后为的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个国家一个王朝的百姓。
看着一脸沉痛复又平静下来的太子,老太监却是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杵在那儿也不知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父皇的遗体……护送回金陵。”他强压下悲痛,声音却是沙哑的自己都有些陌生。
“是,皇上的遗体昨天就已经启程送回金陵了。”
“至于唐镐……”李从嘉思虑片刻,道:“追封兵部尚书,按国公礼厚葬。”
那老太监一脸震惊,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却也不敢多问,领命下去吩咐。
李从嘉自己当然知道,唐镐即使平日略有行为不检点,却也素来忠心。他能做什么?灭他九族?满门抄斩?父皇去了,他亦去了,既如此,何不选择宽恕?
他应该学会成熟稳重了,哪怕以往自己的憧憬再过美好,却在今后只能在脑海中去想像,以往的事情有多么美好,回想起来就有多么酸涩。
这便是回忆吧,那时候的他以为自己是最为潇然之人,却又是最为拘束之人,一诗一画可以让他以为拥有了整个世界,小小金陵可以让他以为是奇特景致,他的确太过容易满足了,以至于失去的时候才会如此悲恸,那时他以为拥有了整个天下,却又失去了整个天下。
眼底浮现出一片黯淡与迷惘。
之后他该怎么走?如同隔着一片迷蒙的雾气,对着前路的迷惘令他没由来的一阵黯然。皇位是多少人所向往的,他却偏偏不愿受拘束,荣华对于他而言,不过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都是缥缈虚无的东西罢了。
周娥皇从寺庙求佛回来,一袭月白色外裳,鬓发斜插一支芙蓉簪,装束十分清雅。她踏入东宫就发觉气氛有些微妙,没有以往的丝竹之音,而是一片静谧。
一时竟有些心慌,快步走进内宫,只见李从嘉微微低垂着头,目光微黯,原本俊朗的面容竟显得有些憔悴。她心中一动,轻声唤道——
“殿下。”
他抬头,明澈的眸子竟透出淡淡黯然。
“殿下,怎么了?”周娥皇见他如此异样,料定了必有什么事情发生。
李从嘉直视着她,一字一顿:“父皇走了。”
目光一滞。
周娥皇僵在原地,凤目圆瞪,又是惊异又是不可置信。她望着李从嘉颓然的模样,心中亦如绞痛,想要开口宽慰却不知该如何说,知道李璟的离去对于他的打击很他,其实她又如何不悲恸,李从嘉一向为李璟所宠爱,而她身为太子妃亦是得受重视,李璟待她向来好,如今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二人皆如堕冰窖。
一时竟有种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欲言又止,在沉默的气氛中陪着他一起悲痛下去。
“娥皇,”他望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她,“父皇走了,但是他曾对我说要治理好国家。所以,国丧七日后,礼部会择一个时候……”
言尽于此,他却是不敢再说下去。
固然悲痛,但他却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何谓佛?何谓天命?看破了一切,接受了命运,之后才能成功,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三分天命,七分人为,他接受了命,之后就要靠自己去改变。
周娥皇勉强扬起嘴唇,轻声道:“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会在殿下身旁。”她笑容温婉,声音柔和,李从嘉定定望着她,似乎要将这一刻她的面容永远刻印在心底。
李璟逝世的消息很快举国上下皆知,太子李从嘉为李璟举行国丧,全国哀悼七日。
沉重的木棺停在灵堂,放眼皆是一片雪白,人们的哭声此起彼伏,沉重而肃穆的气氛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李从嘉跪在最前面,尽管脸上有泪,却并未哭出声来。
他凝望漆黑的木棺——
父皇,您的江山,儿臣会将他治理好的。
夜色渐沉,夕阳悄悄收敛它的最后一抹颜色,直至天空一角的那一抹黯淡的红也被浓翳的夜色所掩盖,盛夏的风拂过李从嘉的脸颊,明明是那般温暖,却让他觉得一阵阵的寒冷直透过骨头。也许换了常人这时候应该是欣喜若狂的吧,皇帝的位置普天之下有多少人求不得,他却逆路而行,不愿做这个看似风光无限的帝王。
但是从这一刻他再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黎民,为了逝世的李璟,为了周娥皇。他本以为自己同周娥皇当真能一世安宁的走下去,现在回想起来,却恍若隔世。
墨眸透露出迷茫,他,究竟是谁呢?
李从嘉?莲峰居士?钟隐?
他不过是他自己。
一度认为在他号称“莲峰居士”的那一刻,那些份纷争就已离他而去,然,他不解,哪怕是自己有心去躲避,还是逃不过。佛祖所言的命运,便是如此?
既是命,避无可避,便不要去避。
太液池旁,轻柔的夏风吹动草木,花木的清馨亦随风而来,像是乍暖还寒的风徐徐吹来。池边的石头还留下着阳光的余温,一旁的紫薇紧紧簇在一团,迎着淡淡的月光。
不过他的目光并不在这里。
池中的荷花盛开了,凝碧的荷叶占据了一大片池塘,莲花盈盈立于水上,如同凌波仙子。一抹娇艳的嫣红,又一抹淡雅的素白,点缀满了整个清澈的池塘。荷叶圆如珠,荷花红似朱砂,白似瑞雪,盛夏的荷花开得惊艳,更不提这皇宫内太液池中的荷花。
举国大丧,太子入住皇宫。晚上偶有时机,李从嘉来到太液池旁,看见这一片触目惊心的美丽。
塘中的花大多盛开了,偶有几朵含苞欲放的,吐露出花蕊中的淡黄,却又不肯完全绽开。荷香被清风吹向四周,一阵阵的习习香风,沁入人心底最深处。
“这么晚出来也不知多穿件衣服。”身后忽地一暖,一件大衣披在身上,接着听见柔和婉转的声音。
周娥皇从身后走来,并没有过多繁复礼节,她淡笑,恍若只是寻常妇人。李从嘉正专注于满塘嫣然惊艳的荷花,眼中又出现了一抹淡雅清丽,心中一暖,他转头看向她。
“夜深露重,别看着夏天热的恼人,晚上却又怕会着凉。”周娥皇温婉笑道,清澈如泉水的眸子亦望着他。
“你穿得也很单薄。”李从嘉看向她,她身上不过着了一件水蓝色宫装,上面绣了几朵浅色的蔷薇,只随意用银簪绾了一个发髻,很明显是方才出来寻他的。
周娥皇淡笑,只回头看向满塘荷花,“殿下很喜欢在夜深的时候出来沿香寻荷么?”她口气轻松,似乎没有看见方才李从嘉眼底的黯然。
她自然是知道他心中悲痛,自己却无法为他分担,亦只能无言去关心他,宽慰他。
“也许吧。”他忽而笑了,尽管是如此的凄苦,却伪装成了无谓。
也许他是喜欢夜晚,哪怕害怕深沉的黑暗会把他湮没,但亦可以将他伪装。在光天下他觉得自己的一切惘然心事都被看透,竟无端生出一些害怕,但他亦知道仅仅是不愿做这个皇帝却又无可奈何,金陵的熙熙囔囔,红墙后的繁华,竟令他心生厌恶。夜晚的宁静能够洗净一切,寂静的如同一滩死水,皎洁的月光被清澈的池水倒映的更加洁白明亮。
镜花水月,镜花水月,一切都是虚无,又何来烦恼?
满塘的荷花近在咫尺,却又望而觉远,竟一时觉得面前之物遥不可及。
笑容渐渐凝固,沉了下去。
周娥皇心中一动,朱唇微启:“殿下,夜晚风大,还是回去吧。”
看着周娥皇单薄的身子,眼眸似乎带着祈求,李从嘉点了点头,“好,回去。”
佛言:无常便是有常,无知所以无畏。
世事的变化本不是能预测的,他顺其而走,顺其而行,不加修饰,不加隐藏,只待万事功到自然成。
屋中橘黄的灯光摇曳不定,却似温暖了李从嘉微冷的心。淡红色的幔纱被烛光映的发亮,柔和的光溢满了整个屋内。
一盏热气腾腾的龙井放在他面前,茶叶的清香徐徐向他迎来。周娥皇淡笑:“若是我不去寻你,恐怕一晚上都要在太液池旁发呆罢。不知是谁才说要治理好国家的,若是自己的身子都管不好,又如何去管天下?”
她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是拘束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尽管如此,话语间亦会留下半分余地,毕竟女子不得议政,她虽不拘,却并不会随意逾越。
李从嘉褪下深紫色的外服,深深凝望她一眼。脸颊梨涡浅浅,一双美目似含着一汪春水,一时间竟有些令李从嘉有一种似是初见一般的错觉。
那年正值深春,他走入周府庭院,迎面而来的一阵阵香风,满目淡红。桃花芳菲,落英缤纷,无数朵桃花争相绽放,吐露出花蕊,美的惊艳。然,那位桃树下的女子更引起他的注意,她身着红衣,却丝毫不被桃花夺去颜色,这满庭院的桃花反倒衬得她更加艳丽夺目,绝代风华。
只听得她一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他笑意吟吟,立刻接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周娥皇这才发觉他在她身旁,惊慌失措地转过身。
往事如烟,他却无法忘却。直到周娥皇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来,他才抬起头略带茫然地看着她。
“早点睡。”她笑了笑,正准备起身将蜡烛吹灭,他却拉住了她。
“今天晚上,”似乎迟疑了一下,他说道,“就不要灭灯了。”
他觉得这样似乎能让他多些安全感,至少每一次睁开眼睛都能看见她还在他身边。
她一愣,随即莞尔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