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传》忆昔时

5、何以解忧

　　不知何时，身旁的周娥皇已同前面的疏影相偕而行，李从嘉定定望着前方，目光却似透过二人一般，空洞无神。二姐妹互相逗弄着，皆一副笑语嫣然的模样。
　　踽踽独行在青石板上，只觉得脚下愈发冰凉，恼人的露水不时被风从树叶上刮下来，打在青石板上。李从嘉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开的依旧繁茂的月季，舒展开的花瓣上闪烁着晶莹，清风一拂，香味愈发觉得馥郁，叫他有一阵的恍惚。
　　心潮忽地澎湃了起来。
　　高峻挺拔的山峰仿佛屹立在云端，四周的姹紫嫣红如同铺就的花海，落在人身上微凉的露水，比得那些繁华如梦的楼阁，蜿蜒曲折的亭台却似另一种景致，曼妙的想令人生生世世留于此处，毫无顾忌地沉沦于山水之中，微凉的清风拂过他的心中，掀起一层层的涟漪。
　　却是害怕，这样的时光似乎只能停留这么一刻，仿佛稍纵即逝般，叫他想永远停留在此。薄雾愈发浓了，像是要将整个金陵都笼罩起来。
　　皇家的纷争让他不敢去直面自己的志趣，越是想要避，却越是避无可避。要么负了这个天下，要么负了他自己，却是两难，今朝的美好也许会在不久成为一个回忆，成为他永生永世都不敢再触碰的美好回忆。
　　逃不得，怎奈何！
　　越是美好，却越是接近尽头。譬如盛大绚丽的烟火，只一瞬的绮丽就化为尘埃落下；譬如鲜妍迷人的昙花，哪怕绽开之时再为惊艳，却终究不过昙花①一现；又譬如一曲动人心弦的琴曲，虽是美好动听，却终会曲毕人散。
　　远方的云彩被夕阳染的颜色愈深，如同开在天空的绚丽之花。李从嘉却也不禁感叹了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②！”
　　只是忧心往日之事，却不妨在当下轰轰烈烈，毕竟，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待一切成定局的时候，至少在今日不会留下任何遗憾！
　　他快步追上前面的二姐妹。
　　“走慢一点，前些天下了雨，这山上湿气又重，路上青苔多。”他轻笑，伸手逝去不知何时周娥皇发髻上沾上的露水。
　　一旁的周疏影有些好奇地看着二人。
　　周娥皇面色微红，竟局促地道了一声“多谢”。他哑然失笑，忽而道：“该下山了。”
　　山间的雾气弥漫的更快了，置身山中，却似所临仙境一般，似梦似幻，仿佛云彩皆伸手可摘。
　　她的裙裾掠过青石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下山的路格外长，秋霜染红的枫叶铺成一条道路，阶梯上，石板上，湖畔边，无不可见红叶所在，遍地火红，宁静的如同一副画。
　　阶梯上的青苔十分湿润，山间的寒风又如此彻骨。
　　“虽说秋日的雨水总是恼人，但这枫叶景致却当真是极美的！”周娥皇欣喜地抬起头，在山风的吹拂下枫叶如同飞舞的蝴蝶纷纷而落。
　　周疏影兴奋地抓起一把火红的枫叶，向二人头顶一甩，惹得她又是一阵嬉笑。
　　“小心点！”李从嘉半是嗔怪半是好笑，“山间路滑，不要摔着了。”
　　经过这段阶梯时，周娥皇格外小心，一不小心踩上湿滑的青苔身子便向后倾，李从嘉却牢牢拉住她的手，低沉的声音回旋着一丝柔和：“小心。”
　　就这样慢慢地将她扶下来，温热的手心递给她稳重和安全感。周疏影身子娇小，又小心的很，所以很容易便下了这台阶。
　　到了山下，总算是缓解了冰冷的感觉。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小小的酒家，就摆设在路边，简单的装修和略略陈旧的旗帜给人一种久远的感觉，但客人却挺多，一靠近这里便听得络绎不绝的声音。
　　“咦？我记得刚才上山的时候这里没有摆酒摊啊！”周疏影瞪大眼睛说道。
　　周娥皇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温婉道：“方才上山的时候走的是前山，现在下山已经到了后山脚了。”周疏影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李从嘉倒是来了兴趣，径直走了过去，对着忙着招呼客人的店小二道：“小二，可还有空位么？”店小二倒是忙得很，擦了一把汗站直道：“您要喝酒么？这里刚好走了一个客人，请就坐！”
　　李从嘉坐了下来，对着尚在一旁的二人道：“娥皇，疏影，怎么还不过来？”
　　周娥皇先是反应过来，随即有些愕然问道：“王……公子要在这喝酒么？”李从嘉自然是点了点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③人生苦短，需尽欢才好。”
　　知他心中的忧愁从何而来，周娥皇在一旁默不作声。
　　“客官，来咯！”店小二端上一壶酒和几个杯子，笑嘻嘻地给他湛上，“上好的女儿红，客官您慢用。”
　　酒水微漾，清醇的味道弥漫开来。
　　他其实是并不爱饮酒的。
　　只是常听一些人说酒能解愁，今日一饮酒却并不觉甘醇，只觉得辛辣的感觉在嘴中蔓延，刺激着他的味觉，就连头脑也有些晕眩了。
　　忧愁的感觉并没有被释放，只是头脑渐渐的有些懵懂。
　　“姐夫，这是什么？”周疏影在一旁看着他喝，不禁好奇地问道。李从嘉只饮了几口就已觉得醉眼朦胧，哪里听得清她的说些什么，只是一手撑着脸庞，一手又在湛酒。
　　周疏影见他不回答，便伸手去拿一个小酒杯湛了一杯酒，轻轻送到唇边，才喝了一口就差点吐了出来，辛辣的味道直冲她的鼻腔，辣的不停地咳嗽。
　　周娥皇见她如此不免有些好笑，却又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只是看着李从嘉无言饮酒，心中竟也染上了几分惆怅。他说她是他的知己，他什么都同她说，她自然知道他不喜名利，只爱江山却不爱皇位，但是身不由己，他却避不得。
　　冥冥之中是不是早就注定了一些事情，他一心向佛，志在诗画，却偏偏命运弄人，卷入这纷争之中——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该多好。李从嘉有时会说若他们是清贫百姓，“恩爱夫妻两不疑”。他的眼眸时常会透露些许的惆怅，每每这时他都会用歌舞来麻痹自己，似乎想要忘却眼前事。
　　“公子，不要喝了。”周娥皇终于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袂。
　　李从嘉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景象，却沉重地打不开眼皮，不停送往口中的酒似乎早已失去了味道，如同清水一般被他一杯又一杯的饮下。
　　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早已不身处金陵。
　　那一侧的荣华富贵仿佛过眼云烟，离他那么远，在渐渐淡去的意识也随之而去。
　　他早已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只是嘴中还不停喃喃着：“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好个借酒浇愁愁更愁，你李太白一生潇然，肆意游荡山水，竟也有着诸多忧愁么！”他忽然大笑，笑得肆意，笑得潇洒。
　　如同一切的烦恼忧愁尽肆意释放在笑声中。
　　他羡慕李白，至少还能自在游历在山水之中，随性吟诗；他仰慕凤凰，那般自由翱翔在九天之中，甚至曾羡慕过海中之鱼，无论如何它身边都有那一片广阔的海洋游动。
　　只是他么——
　　即使有鸿鹄之志，却没有翱翔九天的机会！

　　注释：①：昙花花朵美丽，但是开花时间却只有3至4小时。
　　②：出自李商隐《登乐游原》。
　　③：出自曹操《短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