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传》忆昔时

3、暗香疏影

　　李从嘉闲步宫苑之中，想起两个时辰前李璟召他入宫时说的话，脑中不免一片烦躁。
　　……
　　桌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李璟一面写着，一面又在思虑着什么。直到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才置下毛笔，揉了揉因劳累而发涨的眉心。
　　来着一袭玄衫，丰神朗朗，来到李璟桌前俯下身去：“儿臣拜见父皇。”他微微垂眸，面对着李璟，却不敢抬头。
　　“免礼。”李璟淡淡应声。
　　李从嘉直起身来，快速扫了李璟一眼。因为劳累和苍老的缘故，脸上的皱纹已经满布皱纹，面色发黄而憔悴，只有那一双眸子依旧澄亮着。
　　“不知父皇召儿臣所来何事？”李从嘉亦是淡淡的，挺拔如松的身子似乎散发微微的亮光。李璟拿过桌上的一本奏折，递了过去：“你看看，这是钟谟的奏折。”
　　钟谟？
　　李从嘉微微愣了一下。
　　就是那个被父皇贬谪的大臣？
　　他小心地打开折子，上面端正的字体俨然写着请求立李从善为太子，写着李从嘉的懦弱少德。他只是目光微微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常。太子之位么？他本就志不在此。
　　“儿臣以为钟大人所言极是。”他淡淡垂眸，“儿臣志在山水，李太白有云：‘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儿臣只想有朝一日去领域山水，而不是困顿在这纷争之中。”
　　是了。他本不愿有什么牵绊、纷争，他的志向不过是在山水之间徜徉、同周娥皇吟诗作画过几载春秋，那些本不该有的羁绊，却都因他身在帝王之家而纷纷奔涌而来，偌大的山河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他，那些曼妙的奇越景象不过是他在书中所在却始终没有机会去领域一番。
　　李璟面色微微一沉，他岂不知李从嘉从来都无意纷争，只是他自幼最喜这个儿子，不但是因为他性格沉静宽厚，而且恬淡不在名利，却奈何他痴迷于写作诗词，一点儿天家子弟的威严也没有。
　　“嘉儿。”他口气微冷，“你应该明白，作为皇家子弟，很多事是不由己的。”
　　——比如他亦是。
　　李璟喜好诗画，这也是无人不知之事，只是他偏偏却登上了皇位，他自认不是一个好皇帝，那些逆耳忠言都入不得他的耳，但是他却不能让江山在他手中坠落。
　　李从嘉神色有些黯然，他又怎会不明白——李璟是希望他做太子的，如今南唐已不复昔时昌盛，自李璟即位后经济一再衰退，而如今天下四分五裂，不知有多少国家明争暗斗，后唐又岂能不人人自危。
　　见他不语，李璟起身走到李从嘉身旁，按了按他的肩膀，口气沉重而又无奈：“朕知道你不愿做这个皇帝，只是放眼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觊觎金陵这块地方，难不成你要让先祖留下的江山毁在朕手中么？”
　　李从嘉默然。
　　如今这大唐能做太子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一人。
　　李弘冀暴毙、李从善鲁莽，也便只有他宽厚仁德,也许是适合做一位君王的。只是，万里河山于他，不过一眼空寂。
　　“父皇，儿臣……”李从嘉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时就直直停滞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李璟知他一时无法做出决断，微微叹了一口气——
　　“也罢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一想吧。”顿了顿，复而又道，“娥皇的妹妹近日也入宫了，很久没有见到她姐姐了吧，你可以将她带回东宫。”
　　李从嘉微微点头，敛衣行礼：“儿臣，告退。”
　　……
　　理了理有些繁乱的思绪，李从嘉在这繁华宫苑中独步。这金陵尽是繁华之地，而这深宫更是四季如春、有如金玉堆砌，淡淡的花香在清风中愈发馥郁，隐约又夹杂着一些龙涎香的气味。抬头一望天空，几朵悠悠云彩飘忽，被阳光染上了一层霞色。
　　惊鸿一瞥之余，他忽然看见一旁的茉莉花丛蹲着一位身着浅青色衣衫的女子。他初见她，她不过九、十岁的模样，蹲在茉莉丛旁，明澈的眸子满是欣喜。
　　李从嘉静静地看着她，就如同她明亮的眸子望着那些清雅明丽的茉莉一般。李从嘉有些疑惑，看她的衣裳穿着并不像是普通宫女，而且年级又这般小，莫非……
　　还未开口询问，那小孩便先发现了他。先是有些惊讶地站起身来退后一步，有些紧张地打量着他。看着她略有些紧张的模样，李从嘉忽然弯唇笑了笑。
　　“你是谁？”女孩朱唇轻启，声音如同山间流水般好听明澈。
　　李从嘉微笑不语，站定看着她。
　　周疏影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心道：能够随意出入宫苑，莫不是藩王么？可是很少藩王在金陵，难不成他是吴王？
　　她直截了当地问道：“吴王爷？”见他依旧笑着，心中更加肯定了答案，上前行了个礼，道：“王爷，哦不，应该叫姐夫。”
　　李从嘉忍俊不禁，道：“你怎一眼就认出我是你姐夫？”周疏影笑着说道：“因为我听皇后娘娘说今天姐夫要入宫啊！而且，姐姐大婚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哦！”
　　她眉眼弯弯，发出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李从嘉这才仔细看她，虽说年纪尚小，但看得是眉眼处和周娥皇颇为相像，几乎无二的一双丹凤眼微微弯起，挺翘的鼻子如白瓷般光滑，已隐隐有了倾城之色。
　　还未等李从嘉发话，周疏影就先跑到他身边来，拉着他的手臂道：“姐夫，你带我去见姐姐好不好！好久没有看见姐姐了，我想吃她亲手做的荷花粥！”
　　李从嘉蹲下身来，为她理了理发髻边被汗水沾湿的墨发，又掏出手帕为她擦了擦汗，对她说道：“好，我们这就去找你姐姐。”
　　刚要离开，周疏影却又叫道：“等一下！”还未等李从嘉反应过来，她便小跑到花丛旁捧了一簇清丽洁白的茉莉，低下头轻轻嗅了嗅，又心满意足地跑了回去：“姐夫，我们走吧！”
　　“你很喜欢茉莉么？”李从嘉看了看她捧着的茉莉问道。
　　“是啊！茉莉只在夏天开花，要想在秋天开见茉莉几乎是不可能的呢！不过这皇宫里的四季如春，自然可以开出这茉莉花了！”她摸了摸茉莉花柔嫩的花瓣。
　　的确是人如其花呢。周疏影微微抬眸，一颦一笑都如同淡雅的茉莉一般美得动人，尽管她此刻仅仅是一个孩子，却已然有令人羡煞的冰肌玉骨。
　　“淡妆绰约不堪折，清雅更甚明艳色。”李从嘉见那茉莉开得这样好，随口作诗道。
　　哪里料到周疏影微一思索，接口道：“古韵相酬迎茉莉，轻盈仙姿美人怜。”
　　李从嘉微愕，看见小孩正一脸得意之色望着自己说道：“姐夫，承让了。”李从嘉不免有些好笑，忍不住扶正她歪到一边去的发簪。
　　“不是想见你姐姐么？赶紧回去吧。”
　　李从嘉看着小孩，又问道：“为什么喜欢茉莉呢？”
　　周疏影斜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转过身看向那在一大片姹紫嫣红中不染纤尘的茉莉，很认真地对他说：“唯独它像是不染纤尘的，干净的白色，淡淡的花香。爹爹还特意在府里移植了一片茉莉，每次夏天就会盛开，香味满院子都是。”说完小孩又低头嗅了嗅茉莉，一脸的沉醉。
　　淡淡的花香久久萦绕，像是能缓解一切的忧愁，令所有的烦恼如同云烟散去。他望着周疏影尚且明澈纯真的笑容，心中的阴霭都随之而去。
　　——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①。

　　一同来到东宫，迎面而见庭院的繁花似锦，不由得心头一喜，周疏影立刻欢快地跑了进去，将这一片如梦如幻的花丛尽收眼底。
　　紫藤萝沿着宫墙蔓延而上，垂下的花藤上满是一大簇的紫藤萝花，偶尔被风挂在地上的紫色小花如同铺成了一条花路，细小的紫色花穗微微摇曳，含苞欲放的花苞、亭亭而立的花骨朵儿，伴衬着的绿色藤蔓融成一条极为宽大、华美的紫藤萝花蔓，如同滔滔江水而下，一眼望过去，说不出的华美。
　　“紫藤萝！”周疏影不禁惊讶地叫出声来，上一次似乎是在郊外见到的紫藤萝，那时候的惊艳还远不及这次面前的一大簇藤萝，心中不禁对姐姐有了小小的羡慕。
　　庭院中其他的花不过沦为了紫藤萝的陪衬，一时她竟有些失了神，朱唇微微张开，眼眸中尽是惊讶和兴奋。
　　还未等回过神来，李从嘉喊道：“娥皇！”
　　周娥皇正缓缓从一旁的小亭走出，身着藤青色花绡纱长衣，反绾髻上插一支银凤衔珠步摇，凤顶上缀着一颗明艳生辉的红宝石，她面色含笑，纤纤素手搭在栏杆上。
　　“姐姐！”周疏影立刻看向一旁，兴奋地叫道。
　　自周娥皇大婚，已太久没有见过周娥皇，想起近年的一次相见竟是在去年，周疏影心中难免哀伤。但如今姐姐就在眼前，唇畔的笑容依旧如往日般明媚如春光，她兴奋地跑过去，恨不得立刻来到她身边。

　　注释：①：出自江奎则《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