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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钟峰隐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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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显德六年。
金陵自古以来便被文人墨客推崇至“山水之地”,文人有评:“江南临近处,烟雨风光好。”古人亦云:“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而又有历代君王在此建立都城,乍一看是端的一副繁荣昌盛、佳丽多集之处。
而此刻废太子李弘冀的过世无疑给了唐帝李璟莫大的打击。要说这其中的渊源,还颇有一段来历。
废太子虽颇有军事才能,但为人多疑猜忌,甚至毒杀叔父李景遂,为人虽勇毅,却为巩固皇储地位不择手段,而李璟以其残害亲叔叔而废除其太子之位,尽管太子已被废,但毕竟为李璟之子,虽品行不端、多行不义之事却同皇帝血浓于水,彼时暴毙也无疑令李璟蒙受打击。
九月中旬,李璟追封废太子李弘冀为太子,谥号“文献”,后称文献太子。
议政殿上,礼部侍郎钟谟上书道:“臣以为,废太子刚刚过世,且如今朝中人心不稳,应早立太子,以定人心。且郑王酷信佛教、懦弱少德,不宜为太子。韩王贤良仁厚,宜立为太子。”
李璟皱眉沉思,李从嘉虽素喜诗画、身体孱弱,却是他最宠爱的皇子,而李从善的军事才能有目共睹,尽管熟读兵法却难免未经磨练,左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说到底,他还是偏向李从嘉的。
钟谟见李璟迟迟不应声,不禁又开口道:“请皇上早作决定,郑王懦弱幼小,韩王才是为最佳人选!”
李璟本就生性多疑易怒,而此刻见钟谟急躁不已,冷道:“韩王性子武断,且鲁莽,实在不宜为太子。卿家为何如何迫切要朕立从善为太子?朕尚健在,难不成韩王同卿便有不轨之心?”
钟谟心道不好,慌忙跪下,“皇上恕罪!臣决无此心,只是太子一事,郑王确实——”
“不必说了!”李璟皱了皱眉,面色愈发冷峻,“礼部侍郎钟谟听旨,今流放饶州,贬为国子司业。”
钟谟此刻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襟,哪还顾得上其他,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位皇上的性子,此刻若是再惹恼了他恐是命都保不住了。连忙磕头谢恩,敛衣退下。
翌日,李璟又将郑王封为吴王,尚书令、知政事,令其住在东宫。
此刻已然初秋时刻,宫中的金桂早早便绽开了,清雅淡然的香气在宫苑中蔓延开来,沁入鼻腔,愈发觉得馥郁。
“皇后娘娘!”一个青衣宫女上前,福了一礼。
面前的女子正站在御景亭旁的一棵金桂下,头戴凤冠,一袭牡丹凤袍,显而易见的身份——当今唐帝李煜之后,钟泰。
“前朝传来消息,钟大人因举荐韩王为太子,被皇上流放贬谪了。”宫女小心翼翼地说道。
钟泰微微挑眉,折了一枝金桂,随着她的用力,树上几朵小小的金桂随之而落,掉落在依旧青翠如碧玉的草地上。“钟谟?”她淡淡一笑,语气中的嘲讽也被化之而去,“呵,不过是群鸟之主罢了,皇上多杀几个,便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量那些个大臣也不敢多言了。嘉儿本最得皇上喜爱,不过昔年皇上念着先皇后的面子立了文献太子,谁料他竟为了太子之位连自己的亲叔叔也残害,如此不仁不义之人自然是当不得太子,难么嘉儿就有机会了——”
她面色微微凝重了起来,这太子之位说起来容易,要真正得到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先前的文献太子,现在的韩王……
那般高高在上的权利,怎能不令人去争取夺!难怪从古至今那么多人为了这个位置哪怕豁出性命、死无全尸都不曾悔过。
只是可惜那时候因为面相的缘故①,李从嘉为了不让多疑的文献太子怀疑自己,每日醉心经籍、不问政事,看似一副潇然自在的山水网页,自号“钟峰隐者”,也曾在江南之地广传“天家子,山水郎。”
但是生在皇家,避得过一时,难道能避的过一世么……
“对了,疏影呢?”忽然想起来进宫来找她的周疏影,钟泰不免问了一句。
周疏影今年方九岁,是为郑王妃周娥皇的妹妹,生性活泼顽皮,经常便借着“探望皇后”的名义进宫玩,甚得钟泰宠爱。
“小姐方才还在云池旁玩,如今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奴婢估摸着啊,应该是在御花园那边吧。不过有宫人跟着,娘娘大可放心。”宫女看了看四周,答道。
宫中四季如春,能开出与季节不同时的花朵,而周疏影最喜爱的茉莉要想在秋天见到也恐怕只有到御花园来了。
钟泰唇边漾起温和的笑意,“那便随她去玩吧,有人跟着本宫自然是放心的。”
东宫。
庭院中一片姹紫嫣红的景象,蔷薇花肆意蔓延,粉嫩的花瓣犹如上等丝绸一般,并未完全展开的花苞微微可见黄色的花蕊,清雅而妩媚。
紫藤萝②顺着宫墙蔓延而上,深紫色的小花无不令人惊艳,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李从嘉端坐在檀木椅上,手上一盏茶香袅袅的雨前龙井,唇边含了一抹极浅极淡的笑容,却在琵琶声响起之余展开,黑的深沉的眸子中微微荡漾,面前数十名舞姬尽是身姿窈窕、面容娇媚,可惜在周娥皇缓缓而上前、与他含笑对视的时候,那些千娇百媚、明艳不可方物的舞姬早已失了颜色。这样惊心动魄的美丽哪怕见的再多也会觉得震撼,如瀑一般的青丝只随意用发簪挽起,淡若远山的黛眉轻挑,如墨的眸子淡含深邃,与他对视,抱了琵琶在那一群妖娆妩媚的舞姬之前坐下。
周娥皇弹奏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③,意境空明而透彻,指尖在琵琶弦上滑动着,如同涓流一般空灵清澈的声音,时而浑厚,时而清灵,时而忧愁万千,时而淡然如水。婉转而流利、清澈而忧愁,令人陶醉其中。
又如同清泉击石一般空灵,好似世间的一切都不能沾染这美妙的琵琶音,拨弦,提手,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嵌入人心。便是幽涧中冷凌的泉水缓缓流淌,也不比这如碎玉般清和的声音。
随着水袖的挥舞、漫天浅红色的花瓣纷飞,落在红色的宫毯上如同一朵朵淡雅清丽的花绽放,环珮时常发出清脆的响声,伴随着忽然急切的琵琶声,在一旁而立的歌姬轻唱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雅致轻灵的琵琶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悠久而又遥远。哪怕是再为柔美的舞姬、歌姬再为动听的歌喉此刻也不过成了周娥皇的陪衬。她双目定定看向手中琵琶,十指在弦上拨动着,如此不染尘世的悠然乐声实是令人沉醉着迷。
水袖扬起漫天的花瓣,淡粉色的花雨之中愈发显得出尘美丽,偶尔几朵花瓣落在周娥皇的墨发上,端的是飘然而至又飞跃而去的出尘精灵,更增添了几分柔媚。
舞毕,乐止。
李从嘉抚掌笑道:“白居易有诗云:‘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不谓如是。”
周娥皇盈盈笑着,声音如同清脆的银铃,“妾身雕虫小技,王爷谬赞了!”
随意挥了挥手,那些姬侍们便都福礼退下。
李从嘉双目含情,起身执起周娥皇的手,声音似有万般柔情:“娥皇这般话可是太过谦逊了呢……若是你这般可算雕虫小技,那尽看天下女子,还有谁配的上‘佳人’二字?”
周娥皇的手微微瑟缩了一下,睫毛微垂,白皙的脸如同刚绽放的荷花苞,带着两片浅浅的粉色,“江南清旷,是天下聚福之地,自古佳人多聚,王爷此言可尽将那些美人们贬谪了啊。”
“南北佳人还不及你一人!”他抚掌而笑,为她理了理发髻边散乱的头发。
“我有时候在想,生在皇家纵然富贵,却不及百姓潇然自在!可惜……”他顿了顿,眉眼间浮上几片忧愁,“母后却让我去同他们争,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就算得到皇位又如何?……只是父皇却又偏偏让我入住东宫。”
他微微叹了口气,其实他一直志在山水,从未对皇位有过什么追求。可是李璟却偏偏看中了他宽厚的性子,一心喜爱这个儿子。
周娥皇被他握的手紧了紧,目光清澈而坚定,“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妾身都会伴随王爷身边。”
这样的誓言,多年后回想起来,已经身为九五之尊的他仍觉得如同一场大梦,生在帝王家,本就不该奢求同百姓一般平淡的生活。
注释:①:李从嘉面相奇特,丰额骈齿、一目双瞳,貌有奇表,遭长兄太子李弘冀猜忌。
②:又称藤萝、朱藤开紫花。
③:《春江花月夜》是唐代诗人张若虚的作品,韵律优美,意境空明,缠绵悱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