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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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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豫津到底也没能打探出什么风声来。
言阙问起时,他也只能垂头丧气道:“儿子都没同东宫说上话。”
言阙奇道:“东宫没见你?”
言豫津道:“见倒是见了……”便同言阙讲了讲日间情/事,又道,“我和苏兄进殿时,东宫倒没有不耐烦的样子。苏兄问起夏江的案子,正好蔡尚书还没走,东宫就让蔡尚书把卷宗拿给苏兄过目,苏兄和蔡尚书讨论案文措辞,我不好插嘴,就在旁边等着。”稍一停顿,想到接下来要描述的情景是何等的匪夷所思,语气便有些犹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东宫突然从苏兄手上拦了块糕点下来,说是不新鲜了,让苏兄别碰。苏兄……也不知道是生气了还是怎么回事,没说什么就起身告辞了。人都看不见了,东宫才追出去送客,我和两位尚书就在殿里等着,等了半天也没见东宫回来,最后是列将军来传话,说东宫去向静妃娘娘问省了,我们可自行离宫。儿子就回来了。”
其实他已经修饰了不少内容。譬如,“拦”字着实有些为尊者讳的意思,那块糕点根本就是萧景琰从梅长苏手里抢下来的;再譬如,梅长苏行礼告退时的语气神态堪称生硬,几乎算得上失仪了。只不过,事发突然,当时他都看得呆住了,许多细节都是事后才回忆起来的,害怕记错,也害怕父亲斥责自己轻浮,便不好在父亲面前绘声绘色地描述出当时场景。
言阙倒没有质疑他话中真伪,只顺着他话头,缓缓问道:“承乾殿里端出来待客的糕点不新鲜了?这倒是件稀罕事。”
言豫津道:“儿子也觉得奇怪,明明是新鲜得不能再新鲜的榛子酥,哪里不能吃了。父亲,您看东宫这举动,究竟是什么用意?”
言阙道:“你是觉得,东宫与梅长苏……”
他兀地收声,讶然道:“榛子酥?”
言豫津只觉父亲反应有些奇异,却也不及多想,老实答道:“是啊,儿子心中好奇,临走前多看了几眼,确实是榛子酥没错。”
言阙倏地起身,负手走了几个来回。
他在言豫津面前从来都是一派八风不动心静如水的模样,从未流露出这般复杂神色——似是恍然大悟,又掺杂了几分疑惑,忧虑,甚至可以说,难以置信。言豫津想了又想,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惹得父亲这般牵挂失神,屏息静气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言阙再度开口:“当时,殿内还有其他人吗?”
言豫津道:“除儿子外,就只有太子殿下,苏兄,沈、蔡两位尚书,”他打量言阙神色,试探着问道,“父亲,有什么不妥吗?”
言阙只道:“此事不要再同旁人提起了。”沉默许久之后,又道,“……四月十二日那天晚上的事情,你再同我说一遍。”
言豫津愣了一愣,才想明白言阙是指去岁四月十二日——萧景睿二十五岁的生日,宫羽于谢家宴会上当众揭露谢玉阴私,谢、卓两家彻底决裂,宁国侯府自此败亡。事关重大,当日所见所闻又实在惊心动魄,时隔许久,仍然是历历在目、纤毫无爽,只不过……
“父亲不是问过我吗?”
言阙道:“上次你只跟我说了大致经过,这一次,我要你再好好想想,那天晚上,梅长苏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尤其是……”他缓缓转身,对上了言豫津的视线,语气中,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凝重,“……他同谢玉说过什么。”
梅长苏回到苏宅后,一句话也没说,径自回房间休息了,连晚饭都是在榻上用的。
人人都看出他神色异常,却没有人敢多嘴多舌,飞流那里更是打探不出什么究竟来。最后是晏大夫赶来行了针,配了药,老生常谈般叮嘱了几句“好生休息”,甄平黎纲等人私下问起,也只说病情确有反复,旁人都帮不上忙,只能靠病人自身意志调节,让人都散开些,莫吵到了病人。
众人没奈何,只得纷纷散去,留飞流一个人守在外间。
稍晚时候,蔺晨才晃晃悠悠地飘来给梅长苏把了把脉,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的不好看。
“情绪伤身,你自己不知道吗?再这么下去,他们得提前给你置备棺材了。”他瞥了梅长苏一眼,长眉一挑,“乾元节那天你都活蹦乱跳的,现在这反应,莫不是皇太子薨啦?”
对方尚未来得及说话,他又揶揄道:“瞧你这如丧……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还以为萧景琰把你怎么样了呢。”
梅长苏瞪他一眼,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毫无威慑力可言:“他没把我怎么样,你把我怎么样了,行了吧。”
蔺晨一本正经点头道:“行,会开玩笑就行,证明你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他仔细打量梅长苏面色,犹豫半响,还是说道,“有件事情,本来没打算现在就告诉你的,不过看你这气色,还是……”
一句话尚未说完,忽闻黎纲的声音从廊外传来:“宗主,有客人来了。”
蔺晨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梅长苏,那眼神分明就是“看你怎么办”的意味。梅长苏视若无睹,只问:“是东宫的人吗?”
黎纲隔着窗户答道:“不是,是言侯。”顿了顿,又补充道,“……是言侯本人。”
言阙只带了两名护卫,轻车简行而来。
此时早已宵禁,按理说,除非是什么极重大、极紧要的事,才会驱使着人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且还是这位誉满天下的名臣首度拜访苏宅——然而这一日,宾主二人于书室中相对而坐,主人斟茶,宾客饮茶,皆是沉默不语,最后还是客人随口敷衍道:“好茶。”
梅长苏躬身道:“是今岁新产的武夷茶,侯爷若喜欢,苏某这里还有两饼,侯爷不妨一并带走。”
言阙打量他片刻,视线又转回杯中残茶,缓缓道:“茶还是别人家的好,我府上也还存着些阳羡贡茶,改日邀先生过府一试。”
梅长苏微微躬身,道:“久闻侯爷国手之名,是苏某贻笑大方了。”
言阙淡淡一笑,又道:“老夫不过知些皮毛。我有一故人,那才真正称得上珠玑手笔,锦绣心肠,我这点微末伎俩,都是拜她所授,研习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尔尔。倒是她有个侄子,与她一般聪颖敏识,无人可及,于这风雅之道上,算是得了我那故人的真传,若是换他来调这一盏茶汤,大概还有那么三分意思。”
梅长苏垂眸道:“苏某得罪了,敢问……侯爷口中那位故人,可是宸妃娘娘?”
言阙把玩着手上茶盏,答非所问:“先生如何看待豫让?”
这话题转得突兀,梅长苏却没流露出任何诧异之色,不假思索,便道:“是国士。”
言阙道:“是吗?”随手搁下茶盏,沉声道,“老夫却以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痴人。”
梅长苏神色不动,只道:“愿闻其详。”
言阙道:“他有妻子,有故友,为一冢中枯骨,漆身吞炭,毁容改声,数度投身虎狼之地,周旋于仇雠之间,行事如此决绝,可曾顾虑过亲友心情?为死者舍弃生者,甚至不顾惜己身,当真值得吗?若是其父母知道其作为,又该作何感想?”
梅长苏沉默片刻,终是一笑:“侯爷,当年您不是这么说的。”
他仰起头来,不躲不闪迎上对方如炬目光,平静续道:“您说的是,义有贵于生者,能坚持心中大义,不避险,不畏死,不负初心,这才是丈夫所为。”
言阙摇头叹道:“痴儿。”
他并未落泪,甚至脸上看也看不出什么哀戚之色,可那目光中的关切与痛惜,却是断然作不了假的。梅长苏心中一酸,终于低下头去,哽咽着唤了一句:“世叔。”
言阙叹了口气,俯身近前,如同对待总角幼童那般,伸手摩挲他顶上头发,低声道:“小殊。”
语中皆藏有无限未尽之意,却是谁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言阙先开口:“……你回京城了,为何不告诉我?”
梅长苏道:“局势未明,时机未至,我不敢过早将您牵扯进来。”
言阙连连摇头:“你啊,你就是太自负了,同你爹一样的毛病。”顿了顿,又问,“你今日是故意去试探东宫的?”
梅长苏道:“是。”
言阙叹道:“何苦来哉。”
语带双关,一是问何不装作糊涂,二是问为何要刻意隐瞒,梅长苏也不多做解释,只苦笑道:“我知道,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世叔就当是我自私吧。”
他既这么说了,言阙也不再多问,转而又问起他如何逃生,如何变做这副相貌,这些年在朝在野都做过些什么,还有哪些人知道他身份,等等等等。梅长苏一一答来,言阙听得唏嘘不已,末了又谈起今日承乾殿之事,言阙只道:“如今东宫已知道你身份了,你打算怎么办?”
——梅长苏不愿恢复林殊身份,言阙自然能理解,可萧景琰必然不会认同。此事虽艰难,于萧景琰今时今日的权位而言,也不是不能办到,哪怕与全天下为敌,也要坚持自己认定之事,这个人是有这样的决心和觉悟的。
梅长苏失神片刻,终是低声应道:“我会想办法劝服太子的,您不必为我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