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苏]停云》陆桃花

77、第七十七章

　　元佑六年，秋九月。
　　言侯府。
　　言豫津在巷口翻鞍下马，远远望见一辆褐盖小车停在后巷。
　　一中年文士在仆役引导下走出言府侧门，登上马车——言豫津只觉得此人面善，却想不起于何时何地见过此人，观其仪态，不像是寻常白衣，然而又未着官服，一时也判断不出此人身份，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见礼，马车已经辘辘地驶远了。
　　他心中记挂此事，这日稍晚，还是向父亲问起那位访客。
　　言阙正分拣案上公文，闻言也不抬头，只一面处置着手上事务，一面解释道：“那是卢彰卢学士，官拜太子左庶子。东宫潜居藩邸之时，他便是王府长史，你若觉得眼熟，多半是在靖王府见过他。”
　　言阙此言合情合理，然而言豫津仍是心存疑惑。萧景琰常年领兵在外，少在京城，言府与靖王府之间不算亲近，赤焰案后，言阙又一心修道不问世事，自己拜访靖王府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只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究竟能在什么机缘下阴差阳错见过卢彰一面，却又没明白记下此人形貌。
　　不过他生性旷达，这等小事略一纠结也就放了过去，还是循着原本的思路，同言阙说起正事：“父亲，儿子是从善清庵回来的。”
　　言阙手上便一顿，片刻之后，抬手示意言豫津坐下说话：“你姑母过得怎样？”
　　言豫津道：“姑母清减了许多，精神还好，还同我说，等朱妃生产后，想要将孩子接去善清庵抚养。”顿了顿，又问道，“父亲，您觉得……太子会答应姑母吗？”
　　言阙淡淡道：“若是个女孩，养在宫里养在庵堂里，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桩惠而不费的人情罢了，东宫为何要在这等小事上作难？”
　　言豫津迟疑一瞬，还是问了出来：“若是个男孩呢？”
　　言阙反问：“你觉得呢？”
　　言豫津想了一想，低声道：“儿子不知道。”
　　言阙沉默片刻，一声轻叹，道：“若我是东宫，我什么都不会做。赦令是陛下亲手写下的，六娘生产之后，那孩子谁来养，怎么养，自然是交予陛下处置，与他皇太子有何关系。”见言豫津神色复杂，索性丢开手边事务，沉声道，“也与你没有关系。”
　　言豫津倒是听出了父亲的言下之意——倘若朱蓝瑾生下个男孩，按皇帝的性情，恐怕是容不下这个孙子的。他姑母大概也是看透了此节，才想要将萧景桓的遗腹子带在身边，亲自看护——约莫也只是打算着，护得一时算一时。
　　他知道，于法理上，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然而于情理上，他却实在没办法不去同情那个即将出生的婴儿，沉闷了好一会儿，方道：“小的时候，表姐还带着我去摘华林苑的牡丹花。”
　　——朱妃外祖母与言太师夫人是同胞姐妹，他与朱蓝瑾确实是表亲，认真论起来，萧景桓也还是他礼法上的外兄。
　　言阙只道：“在你看来，六娘和她腹中孩儿自是无辜，可是在陛下看来，那也是乱臣贼子之后，是个天大的隐患。养虎遗患，恐怕不止是陛下，太子也是如此作想罢。要怪，也只能怪那孩子命不好，非要投生到帝王家。”
　　言豫津久久不能言，最后才道：“是。”
　　言阙看他一眼，忽道：“豫津，若是杀一无辜人便可消弭日后种种祸患，你会做吗？”
　　言豫津便是一愣。
　　他思索许久，还是摇了摇头，认认真真道：“儿子不会。”
　　言阙又追问：“为何不会？”
　　言豫津道：“因为儿子害怕，害怕一旦沾上了无辜者的鲜血，再往后，便会放纵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这条捷径；害怕以儿子的见识，无法判断出何谓真正的善，何谓真正的恶；更害怕到了最后，救济天下也沦为图谋私利的借口。若有人真能做到解民于倒悬，儿子自然钦佩，可若是让儿子来选的话，儿子宁可独善其身，也还是想要守住本心。”
　　这一番话皆是发自肺腑，见言阙不置可否，他也有些惴惴不安：“父亲，儿子哪里说错了？”
　　言阙默然有时，摇首叹道：“无错，无错……若我在你这个年龄时，能有这番见识，或许今时今日，也能够少些遗憾吧。”他不欲再谈此节，转口道，“你若当真放心不下，何不去探探东宫的口风？”

　　循着言阙的提点，言豫津翌日便上书东宫，请求觐见。
　　他无官职在身，又是成年外男，非节非令，出入宫闱便格外麻烦一些。一路通过层层盘查，待到承乾殿外，便有太子身边寺人出来接引，却不领他觐见太子，而是请他入偏殿等候。
　　言豫津着向那寺人打听：“殿下今日不方便吗？”
　　那寺人面露犹豫之色，还是赔笑答道：“是沈尚书和蔡尚书突然来求见殿下，公子再耐心等等吧，待殿下同两位大人谈过公务，自然宣公子入殿。”
　　沈追掌民事，蔡荃掌刑名，这两人同时求见，大约还是为了赤焰案的抚恤事。言豫津也听说过，太子对赤焰中人颇为上心，时时向主办官员征询此案后续，甚至于，百忙之中还躬亲处理了不少庶务。换做其他人，这般举动难免会被人讥讽为沽名钓誉、博取声望，但因为是萧景琰，竟然人人都觉得顺理成章。
　　言豫津便想，或许今日没那么容易见到东宫。
　　果不其然，他在偏殿等候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宣召，百无聊赖之时，忽见方才那寺人又引着一人进门来——褒衣博带，衣袂翩翩，束玉冠，持素扇，身后还跟了个东张西望的少年护卫，不是梅长苏又是谁？
　　言豫津正穷极无聊着，立刻上前一揖：“苏兄。”
　　梅长苏含笑还礼，又道：“豫津也来求见太子殿下？”
　　言豫津道：“唉，都等半天了。这不眼看着殿下生辰将近，我是代我爹来送寿礼的。苏兄呢？”
　　梅长苏指了飞流手上礼盒：“同豫津一样。”抬眼一扫殿中陈设，笑道，“看来苏某也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不过这一次，他们二人却没等多久。茶水尚未奉上，那寺人便去而复返，指引道：“苏先生，言公子，请这边走。”
　　言豫津奇道：“沈大人和蔡大人都走了吗？”
　　那寺人左右四顾，低声道：“还没呢，刚才也不知道在同殿下说些什么，话赶话的，谁都不肯停下，要不是殿下听说苏先生递牌子求见，让两位大人暂且打住，现下怕是还在吵呢。”
　　他虽然竭力压低声音，这一行几人都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的。言豫津回看梅长苏一眼，打趣道：“还好苏兄来了，不然啊，我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呢。这一次是我沾了苏兄的光，回头请你去螺市街喝酒。”
　　梅长苏笑道：“沾光谈不上，喝酒倒是可以再议。我就算了，不如带飞流去逛逛，这段日子我哪儿都没去，他跟我一道关在家里，都快憋坏了，天天都说要出去玩。”
　　飞流就跟在他身后，闻言跺脚急道：“没有！”
　　言豫津憋笑道：“好，都听苏兄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很快就行至正殿丹墀下，于是便齐齐收声，整肃衣冠。言豫津行在前面，梅长苏携飞流紧随其后，经过那寺人身边时，略一驻足，道：“我观贵人面善，先前可是在王府听奉？”
　　那寺人愣了愣，急忙道：“苏先生好眼力，小人自承平四年入靖王府，后来又随殿下入东宫，今秋方调来承乾殿侍奉的。”
　　梅长苏颔首道：“原来是太子殿下身边老人了，苏某失敬，敢问中贵人高姓大名。”
　　他言辞客气，那寺人听得受用，眉开眼笑道：“小的姓郭，名善觉。”眼看言豫津已经迈步进殿，连忙催促道，“苏先生快请进去罢，让殿下等久了，小的可就要挨板子了。”
　　梅长苏微微一笑，也不应他后半句话，只道：“好名字。”
　　语罢，便负着手，施施然拾级而上。飞流三步并两步跟在他身后，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转瞬间就去的远了。只留那寺人立在原地，窃喜着今日这番机缘，一时又有些隐约不安，只觉得苏先生最后那句话似乎别有用意，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这名字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得到麒麟才子这般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