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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六章 ...


  •   伴随着三司官员的抽丝剥茧,慎审明谳,九月中,赤焰案案情已大体为世人所知。对于此案,天子由始至终缄口不言,听任三司处置、皇太子决断。虽然依稀能窥得天家父子之间的微妙拉锯,好在翻过此篇后,朝事尚算平顺,国中亦无风波,公卿们也总算能从前些时日的紧张氛围中缓过一口气来,操心起了别的大事。
      譬如,东宫的婚事。
      皇太子已过而立之年,元妃早逝,膝下亦无子嗣,按理说来,这般状况应是母亲最为忧心,但不知何故,过去十年间,静妃从未提及其婚姻事,一派听之任之的态度,近似要放纵这个儿子孤独终老一般。好在,靖王的婚事虽然无人挂心,皇太子的婚事却是国家大事,自七月起,便有朝臣陆续上疏,言东宫册妃一事。此议于看似平静的朝局中酝酿了两个多月,至此始有抬头趋势,内宫虽不闻风声,外朝却是暗潮汹涌,又有些心思活络的人揣度着风向,四处游走、活动,希望能从中投机渔利。
      于是乎,便陆续有人来苏宅投石问路,想从梅长苏这里打探太子的心意;甚至还有人送礼请托,游说梅长苏在太子面前举荐自家的女儿——大概是觉得,此人虽是一介白衣,总归与东宫有过患难交情,虽然看不出他在东宫面前的影响力到达何等程度,多一个人说项,总归是有益无害的。
      梅长苏只觉哭笑不得,拜访东宫时,便同萧景琰半开玩笑地讲了讲自己最近的遭遇。
      却不料萧景琰神色一凝,寒星般的双眸毫不避忌地望过来:“那先生是怎么想的?”
      ——他是认真发问的。梅长苏一眼就看出来了。
      便也只能正色答道:“太子妃之选,自然只能由陛下及静妃娘娘决断,苏某不敢妄议。”
      萧景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原来如此……还以为苏先生想替我做媒呢。”
      梅长苏不由得暗悔失言——约莫是因为放下了心头大事,近一段时间他过得甚是悠闲,东宫这边又始终没什么异样举动,时间一久,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也渐渐松弛下来,差点忘了在萧景琰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然而这反躬自省也只占去一弹指的功夫,转瞬间,他就换上副风轻云淡的笑容,岔开话题:“殿下说笑了,苏某今日前来,其实是为了夏江之事。”
      萧景琰闻言一愣:“夏江?不是已经议定结案了?”
      梅长苏便叹道:“苏某听说了……敢问殿下,此案是依人情,还是依法理?”
      萧景琰道:“自然是依法理。”语罢望了梅长苏一眼,又玩笑道,“莫非先生也要来同我讲仁者之刑?需知高祖皇帝也曾说过,刚强者非不仁,纵乱者仁之贼也。”
      梅长苏还真不是来引经据典的——横竖集贤殿中还养着一大堆学士,只要萧景琰稍加暗示,什么理论引证不出来,何须他来动这个脑子——他只摇头道:“殿下可知,前朝律法中,大辟之罪共计几数?”
      萧景琰不明就里,老实答道:“不知。”
      梅长苏道:“计三百三十七条,腰斩以上者一百五十九条。”顿了顿,又道,“凡恶逆以上者,计二百七十例,有罪当诛者二百四十六例,轘刑仅二十例。此为前朝案例。至于本朝,非常之恶,当用非常之刑,殿下开创,足以为后世法。”
      萧景琰至此方听懂他言外之意,便又多看了他一眼,道:“先生尽管直言。”
      梅长苏缓缓道:“若百岁之后有苛政滥法者,殿下当何如?”
      萧景琰思索片刻,回道:“我会奏请陛下,使中书、门下五品以上官员覆议此案,以为定例。——先生以为如何?”
      梅长苏摇了摇头,肃然道:“苏某以为如何,无关紧要,殿下此刻所思的,当是养居殿以为如何。为营救聂夫人,殿下已经干预过一次司法了,宽法事小,酷法事大,今非乱世,须慎用重典……”
      萧景琰接过话头:“所以得辛苦蔡尚书引经据古,重写一遍结案卷宗了。——先生可是此意?”
      梅长苏怔愣一瞬,旋即笑道:“愿蔡尚书不要记恨苏某才好。”
      似是受他笑容感染,萧景琰眼中亦不乏笑意:“蔡尚书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记恨。只是如此一来,此案又要再拖延一段时间了。”
      梅长苏道:“宁慎勿滥,正是司法本意,夏江罪愆滔天,想来省中也不会有什么异议,殿下毋须担忧。”
      萧景琰叹道:“我并非担忧柳相,八月间他虽未助我,却也没当真妨碍我,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自然也不会另生枝节,只是……”他似是不愿道出心中曲折,语声渐低,话头一转,提起另一件事,“对了,献王的使者已抵京城,中书省也传下敕旨,允其入宫进见越妃。昨日武英殿上,陛下还对柳相说献王仁孝,身在外藩,心念母氏,堪为我们几个兄弟的表率。”说着说着,停顿半响,付之一哂,“陛下也真是太瞧得起我这个二哥了。”
      梅长苏亦笑道:“献王为人轻浮浅薄,此番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大约是耐不住性子的。倘若真有藩使私谒朝臣事,殿下预备怎么办?”
      萧景琰道:“他会联络什么人,我倒是能猜想到。省部中确实处处有他故旧,陛下尚在,我也不可能于短时间内汰淘干净,不过说到底,这些人还是清流居多,掌实权者少,如李林那般的,也都是些墙头草,没有为故主死节的心志。便是得了陛下的暗示,越氏母子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梅长苏低声道:“风浪不在外藩,风浪起于国中。若一切无事,自然是无事最好;若真有图穷匕见之时,殿下能否做到拨云见日?”
      萧景琰默然半响,终于道:“当日金殿上我便说过,我不会成为下一个祁王兄。”
      梅长苏含笑躬身:“殿下英明。”
      萧景琰见对方这副俯首折腰的姿态,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好在他忍耐成了习惯,面上竟也没显出来,只不动声色扶起梅长苏,问道:“先生还有什么话吗?”
      梅长苏似有一瞬间的迟疑,然而对上萧景琰的视线时,还是说了出来:“其实……今日也是来向殿下辞行的。”
      萧景琰神色一滞,茫然道:“……去哪儿?”
      梅长苏垂下眼眸:“盟内有些麻烦事务,需我回廊州调停,趁着天气未凉,路上方便,我想尽早出发,大概,就是月底了。”
      萧景琰沉默了许久——久到梅长苏都略觉不安——才开口道:“刚认识先生时,似乎也是这个时节。”
      梅长苏低低应道:“是。”
      萧景琰道:“不过两年时间,回想起来,恍若隔世,如今方明白,古人所谓白云苍狗是何意。”他忽然起身,“请先生随我来。”
      他引领梅长苏行至窗边,遥示以窗外景物——长信殿后一方空地,本是花苑,让东宫的现任主人改作了演武场,有两个少年正在场上比赛射箭,一者身形瘦削,看着约莫只有十二三岁,一者年纪稍长,少说也是志学之龄。天色向晚,暮光昏暧,梅长苏朝台下凝神注视好一会儿,才认出其中一人是庭生,另一个人却不认识了,正疑惑间,听见萧景琰道:“他叫魏榕,是已故王妃的同胞弟弟。——先生知道,我是成过亲的。”
      梅长苏一时便有些心情复杂,面上却从容应道:“是。殿下是承平元年迎娶的王妃。”
      萧景琰道:“事隔多年,这桩婚事中诸多内情,如今我也不想再提。我亏欠王妃良多,能替她做的,也只有奉养老母,提挈幼弟。先生劝我尽早册立太子妃,刚才我也一直在考虑,要如何回答先生,思来想去,还是直说了吧——我不想娶妇,以后也不会娶妇,萧景琰此生已负了一女子,不会重蹈覆辙。”
      梅长苏全然没料到,先前的玩笑之语,竟然牵扯出这么一番话来。饶是他平素智计百出,也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强笑道:“殿下与王妃鹣鲽情深,实在令人感动。”
      萧景琰只望着窗外,摇首叹道:“并非为了王妃,而是……我年少时曾与人有过约定,虽已是沧海桑田,可我心中仍不愿违约,怕是要辜负先生的一番好意了。”
      梅长苏此刻倒是缓过来了,面色如常,语气平淡,缓缓道:“原来如此。听殿下语气,那人与殿下应该极为亲近吧?”
      萧景琰道:“亲如一人。”
      梅长苏道:“既然如此,他待殿下之心,必定与殿下待他之心无二。殿下若一心盼着他好,就应当能想到,他必定是将殿下看得比自己性命更为重要,一心一意,只盼殿下能过得舒心惬意的。”
      萧景琰无话有时,忽而一笑:“先生这话就说错了。他都不在我身边,我怎么会有舒心惬意的日子?”
      他语气带笑,眼中神色却是说不出的伤感难过,梅长苏看在眼里,只觉心头一揪,隐隐作痛,面上还要若无其事追问着:“那么……此人现在何处?”
      萧景琰沉默片刻,道:“他已经过世了。”
      梅长苏便斟字酌句劝慰着:“生死有命,世事无常,殿下自苦如此,岂非令亡者于幽冥中不得心安?”
      ——他还是想要解开萧景琰这个心结的,虽不知外人这般泛泛之论,究竟能见效多少。
      暮色四合,暮鼓声起,天光惨淡,照不透前尘往事,亦照不透来时道路。在这暮色与暮鼓的合围中,萧景琰默然伫立许久,再开口时,既不附和,亦不反驳,只道:“……宫门快下钥了,我送先生出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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