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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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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更鼓声遥遥传来。
梅长苏送客出门,远远望见街角停着辆朱顶金饰的四驾马车。
车舆服饰,上下皆有规制。相隔甚远,那马车装饰纹彩悉数隐没在夜色中,只显出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但梅长苏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形制是只有天子和东宫才能使用的,车上之人,定是萧景琰本人无疑。
言阙显然也看见了,却只作不知,径自登车,从另一个方向绕道离去了。
苏宅门口便只剩下梅长苏和黎纲两人。
黎纲小声道:“宗主,怎么办?”
梅长苏无声地叹了口气,从下属手中接过灯笼。
“你回去吧。”他吩咐道。
夜开宫门出行,萧景琰是备了羽卫的——没走几步,便有武士拦下梅长苏,喝令他止步。梅长苏也不多作解释,只提着灯,静静立在原地。大概是因为他看上去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模样,表现得又太过淡定从容,武士们摸不准他底细,便只交换着眼神,并未立刻驱赶他。一时长街那头又闹出动静来——是萧景琰想要跳下马车,唬得左右之人忙不迭拦着自家主君。又有太子身边近侍一溜小跑地赶来传话,令人放行,又请梅长苏去与太子相见。
东宫卫士们意识到眼前之人大概与皇太子关系匪浅,连忙竖起长戟,让出一条道路。
梅长苏终于朝长街尽处投去一瞥。
隔着云间一弧残月,青石板上如水清辉,他们短暂地对视了一瞬,却是谁也没能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梅长苏其实并未想好要与萧景琰说什么。
马车旁四目相对,他也只能明知故问:“……九门皆闭,殿下怎么在这个时候出宫?”
萧景琰深深看他一眼,答道:“我传了墨令,重开朱雀门。”
梅长苏便道:“夜开宫门是大事,明日陛下问起,殿下预备如何解释。”
萧景琰闷声道:“我不知道。”他沉默半响,忽而自嘲般苦笑一声,“我知道我不该来,可是没办法,你知道的,我就是这样的人,心里想着什么,就一定要去做。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至少今天,我是一定要来见你的,虽然不知道……你还想不想要见到我。”
梅长苏只觉胸中狠狠一撞,似有无形块垒层层滞塞,连带着呼吸都有些艰涩。
人都是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的,他心中难过,便只能垂下眼眸,不去看萧景琰,亦不言语。两人无声僵持片刻,萧景琰含混地唤了一声——听不清是“小殊”还是“长苏”——说的是,“……我们谈谈。”
他朝梅长苏伸出一只手。
没有更多的请求,也没有更多的催促,他只做出个最平常不过的邀请姿势,眼神中却不自觉地流露出祈盼和忐忑来,或许他已经竭力克制了,但那情绪实在太过沉重,怎么藏都藏不住,依旧丝丝缕缕地夹缠其间。可即便如此,他也没多说一句话,只等候着梅长苏的回应。
——他是将选择的权力留给了梅长苏的。
梅长苏终于点了点头。
“好。”他简短地应了一声。
车轮辘辘,萧景琰一时看向梅长苏,一时又拨开车帘朝外望去。坊内商铺俱已关张,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鱼贯随行于马车两侧的,除了提灯的侍从,便是披甲带刀的东宫武士,也不知他在张望些什么。
便如同萧景琰所说的,他们确实该好好谈一谈了。然而,白日里梅长苏已经逃避过一遭,直至现在,也并未做好十足准备——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打心底里抗拒着这件事——便只是缄默不语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胡乱起了个话题:“……是去哪里?”
萧景琰却说:“我也不知道……”大概自知这答案荒谬,顿了顿,又讪讪道,“让他们随便走的。”
他在“梅长苏”面前从来都是沉稳果断的,何曾有过这般吞吞吐吐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甚至还隐约透出几分少年时的羞赧神态,梅长苏一时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气氛便陡然生出些不可言说的微妙变化。
萧景琰踌躇片刻,不动声色地移了移坐姿,于宽大衣袂的遮掩下握住了梅长苏的手。力道很轻,姿态却透出点破釜沉舟的坚决,竟有些不好挣脱。
可他到底还是慢而又慢地抽回手,拢着衣袖,轻声道:“我想回家看看。”
萧景琰怔愣一瞬,旋即反应过来。
便立刻吩咐下去:“去赤焰帅府。”
梅长苏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萧景琰却听懂了:“是卫峥告诉我的。”
梅长苏默然有时,终是付之一笑:“我早该想到的。南疆这一趟回来,他就事事透着古怪,我猜到他有事瞒我,原来当真是这桩。”
萧景琰迟疑着,还是坦白道:“你也别怪他,是我先查出青冥关的事,然后才去逼问他的。”
梅长苏微微摇头,叹道:“若是他,我不奇怪;若是你,我也不奇怪。——什么时候的事?”
萧景琰道:“快三个月了。七月郊祀的时候。”
梅长苏思忖片刻,笑道:“过武陵时,他还与我飞鸽传书,说是六月底就能入京,人到巴陵,却突然失了踪迹,我怕你疑心,没敢放手去查,现在想来,便是那时候被你截走的吧?”
萧景琰只道:“是。”
两人各自衔着各自的心事,车厢内便又是好一阵尴尬沉默。窗边帐幔摇摇晃晃,极偶然地,有酽白的月光滤过绳络,漫漫浸过目所能及的每一处角落,那月色稠而清透,如玉石,如水镜,如剑脊上一抹流光,又像是虚空中凝炼成形。梅长苏只觉得眼熟,一时失神,随口道:“卫峥一直劝我……”
恰在此时,萧景琰忽道:“我明白的。”
梅长苏闻言一愣,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萧景琰道:“我明白的,若是你一早告诉我了,或许我根本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是……蒙挚知道,卫峥知道,霓凰也是知道的吧……你告诉了那么多人,唯独瞒着我一个,每每想到这件事,我就没办法不去嫉妒他们。”沉寂许久之后,他终于艰难续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到底还是问出来了。
梅长苏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啊,为什么呢?
为了不让萧景琰在皇帝面前出纰漏?为了能在必要时将自己也作为一枚棋子,舍弃或交换?是害怕他们之间的私谊成为夺嫡道路上的负累?还是因为,舍弃了“林殊”这个身份之后,反而更能在萧景琰面前游刃有余地筹谋周旋?
这些确实都是理由,但却都不能用来回答萧景琰的问题。萧景琰说,他明白的,又问,为什么不告诉他,看似矛盾,梅长苏却听懂了——他问的并不是同一件事,他要的也不是那些正大光明的“道理”,他就真的只是在问,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可自己却没办法回答他。
梅长苏张了张口,只说不出话来。
好巧不巧,马车偏偏在这当口停下了。
东宫卫士在车外低声告秉着:“殿下,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