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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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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夕间,峰回路转。
正月初九日,禁军大统领蒙挚手持天子诏令查封悬镜司,司内掌使、佐吏、司员一干人等,就地拘禁于府衙之内,静候发落。原悬镜司首尊夏江,及其三名弟子夏春、夏秋、夏冬,因私纵逆犯、构陷皇子之谋大逆罪,别拘于刑部天牢,以待三法司介入,详谳此案。
原大理寺卿朱樾,因事涉元佑五年正月二十一日楼氏黑火爆炸一案,坐废庶人,着刑部羁押候审。
转眼间,原本于靖王府门口忠实执行着天子诏令的金吾卫士,齐刷刷转去了誉王府外;转眼间,诸王中遭幽禁的那一个,莫名其妙地就从靖王萧景琰变成了誉王萧景桓;转眼间,天子以实际行动向天下人明白无误地宣告着——靖王之清白如水,誉王之操行不修。
风云剧变,大抵如此,唯有去岁秋季封禁东宫一事,或可勉强比拟。一时间,奔走相告者有之,议论狐疑者有之,谨慎中立者有之,若是非要探究其详情,因无中旨明发,亦无当事人言论以供参详,自是难为外人所察。众人所猜测的,是誉王受其内弟朱樾的牵累,失却圣心;众人所不知的,是那名牵动起这一场惊天风暴的赤焰逆犯,实则是在大理寺的监牢内被其同党劫走的。在圣天子的眼中,交通朝臣、私纵逆犯、构陷手足、忤逆君父者,确实另有其人,夏江和朱樾,一半是罪属不宥,一半亦是替此人分担罪过。然而,当天子于漫漫长夜中思及对祸首的处置时,却再一次地陷入了某种复杂微妙的心境——略等同于去岁秋季耳闻废太子怨望之言,却又掺杂了几分不可名状的懊悔与怨恨。但是,无论如何,这位老迈的君主、父亲,确实是再一次地,犹豫,且心软了。
——贬斥、幽闭、流徙王府掾属,但最终,天子并未对誉王本人降下一个明确罪名,留在诏书上的,也不过是“忤上失德”之类含糊其辞的话语罢了。
因悬镜司纵囚一案牵扯到天家秘辛,天子不欲令有司参与,最后,此案是交由宁王萧景亭主审,又以天子亲率的金吾卫充作司法官员,于北衙之内秘密兴狱。此举本不合国法制度,然而悬镜司本就是独立于三法司之外的特务机构,除寥寥几个年轻御史例行公事般上书言事一番,三省六部中,再无一人置喙。
满朝公卿尽皆瞩目的,还是朝堂格局的波澜翻覆——去岁岁末,双亲王陪祭之事尚且历历在目,不过短短一个月间,已是一者失意,一者得意,所谓坠茵落溷,不外如是。剩下几个皇子中,献王似无复起可能;宁王不良于行;淮王生性懦弱,寂寂无为;永王迎娶南楚公主之时,众人已心知肚明此人无缘大宝之位;九皇子尚未成年,更是无法与前面几个兄长相提并论——如此掐指一算,那条通往储君之位的荆棘路上,已再无人可以和靖王相抗衡了。
更莫提正月月末,靖王生母静妃亦取代越妃位置,晋位为贵妃——明眼人都看得出,天子偏宠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天子这是在光明正大地为靖王铺路了。
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春秋》之义,先圣之诲,自是毋须赘言。
外间这一切动荡,于那身陷北衙密牢中的元凶而言,都是过眼云烟了。
曾经声威赫赫的前悬镜司首尊在牢狱中待了大半月,除蒙大统领奉旨来过两趟之外,再无任何人与其接触,亦无任何人与其传递消息。——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记录。私下里,北衙守卫都在偷偷议论,正月十二那日,也不知为什么缘故,靖王殿下怒气冲冲地闯进密牢,拷问了此人整整一宿,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要不是天亮后靖王府的人追至禁军衙门,传达了天子宣召的口信,这一番刑讯,还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因担忧天子将来亲审人犯,牢卫并未摆出苛酷刑具,饶是如此,靖王殿下拂袖而去之时,人犯之形容已堪称狰狞可怖。好在此人内功深厚,筋骨强健,将养了几日,身上伤势已消减不少。
也正因如此,在看见那不期而至的第二位访客时,此人方有力气先愕然,后冷笑,最后才问道:“萧景琰就算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来客平淡应道:“金吾卫中,我还是认识那么一两个人的。”
犯人沉默良久,再开口时,苍老的声线中全是恶毒快意:“梅长苏死了吗?”
来客道:“他没死,他也不会死,你的乌金丸让他调换了,他根本没中毒。不然你以为,靖王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你?”顿了顿,又道,“闲话少提,我今日来,是想与你做一桩交易。”
犯人眼角痉挛般抽动数下,哑声道:“言侯爷,你还有什么可拿出来与我交易的?”
来客微微摇头,叹道:“不说你可与我交易,而说我可与你交易,夏江,你果然还是你。”
犯人冷笑数声,不置一词。
来客便从容续道:“我还是拿得出你想要的东西来——譬如,你还想再见你儿子一面吗?”
犯人一愣,猛然抬头,语气既惊且怒:“你骗我?!”
来客道:“不错,是我骗你。你若是不撕那信,多看几眼便能看出,那是我伪造的。你儿子没死,寒娘这些年虽辛苦,到底将他养育成人了。前年我见过他一面,万幸,他并不像你。”
犯人张了张口,眼中神色复杂莫名。
半响,他终于出声:“你想知道什么?”
来客抱袖而立,淡淡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认定,梅长苏,是祁王旧人的?”
就在北衙内的这场谈判于憧憧中秘密进行之时,数里外的苏宅,萧景琰终于见到了梅长苏。
初九当夜,他便通过密道前来探望,却被苏宅众人拦了下来,说是晏大夫正在施针,不能打扰。
之后几日,萧景琰亦始终未能见得梅长苏一面——纵使苏宅众人拦不住他,飞流却一直不肯让他进屋,萧景琰好说歹说皆是无用,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兀自心急如焚着。
虽然听说梅长苏并无生命之忧,虽然明知自己守在病榻边也只是碍手碍脚,可理智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心情,不亲眼看见那人安然无恙,他就是无法安心。
也恰巧在他焦灼心绪几近巅峰之时,夏冬透过蒙挚传话,称梅长苏在悬镜司内遭夏江喂下一颗剧毒的乌金丸,距离毒发,仅仅只有三天时间,而解药所在,也仅仅只有夏江一人知道。
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萧景琰这次是真的彻底恼怒了起来,竟不顾蒙挚劝阻,亲自下狱拷问夏江。幸好只是虚惊一场,翌日一早他便接到苏宅传来的消息,说梅长苏并没有服下那颗乌金丸,夏江只不过是狗急跳墙,虚张声势罢了。
也亏得这桩意外打岔,倒是让萧景琰冷静下来,匀出些精力来处置眼前诸多后续。
待到万事尘埃落定,他再去苏宅,飞流就不拦他了。
于是萧景琰便知道,梅长苏的身体应是好转起来了。
他想了好几天,想着,等见到那人时,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可事到临头,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一团浆糊。他在廊下徘徊许久,一时竟不敢推门而入。这辈子他少有这么举棋不定的时刻,若说犹疑,也未必全是犹疑,若说情怯,却也未必全是情怯,万般心绪,琢磨不出个究竟来,时而又有想逃离的冲动,却总是挪不动脚步。
直至那一轮日影由澄金渐转朱红,半遮半掩地隐没入天际层云,他才于风烟俱寂中骤然回过神来,才终于伸出手去,推开了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