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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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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长苏让飞流拦客,确实是为了躲避萧景琰。
他这些年多思多梦,梦中颇多呓语,尤其是……重病之时,神思昏沉,更是保不准会说出什么来。蔺晨没少拿这桩事来调侃他,原话是,“差不多够你那位奸夫认出你个千儿八百回吧”,却又不肯详加说明。他自是将信将疑,又不敢拿这桩事来赌,是以回京这一年多来,每当病势加重卧床不起之时,总是郑重吩咐苏宅诸人,无论如何也要拦住靖王殿下。
却没想到这一趟身入悬镜司,不过在夏江手下挨了三天,回来后寒疾便发作得如此凶险,一连十来天都是昏昏沉沉,无法见人。待他彻底清醒过来,听黎纲讲了讲这些天萧景琰的作为,顿觉头皮发麻。
一时间真恨不得再去悬镜司地牢待上几天,只要能躲开那人。
可惜,躲是躲不开的,人还是要见的,原本预备了一大通腹稿,没料到萧景琰进屋来,只是一言不发,只是坐在榻边,一瞬不眨地盯着他,那目光凝如实质,像是能把人困住一般,竟盯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梅长苏莫名不安,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又被萧景琰按住了。
——也就是覆在臂上虚虚一按,做出副体恤臣属的架势,按理说根本不算越矩,可他心中忐忑,愈发感觉到气氛诡异,不知该从哪里破题。
便也只能强笑道:“殿下……”
萧景琰比了个噤声手势:“初五那日,先生派人给我传的口信,我还没来得及回话,所以,今日能否听我先说?”
他的眼神深幽,眼底是一泓沉而又沉的墨色,似有看不见的暗潮于其间缓缓涌动,可若是再一次地仔细打量,又只看见一片沉沉如铁的刚硬,教人窥探不出究竟来。
梅长苏一时便有些唏嘘。
少年时多么一目了然的的一个人,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如今要想板起面孔藏起心思,就连自己都有些看不透了。
这般情绪自然是不能写在脸上的——于表面上,他自是摆出副驾轻就熟的谋士面孔,恭敬含笑地柔声应道:“殿下请讲。”
萧景琰道:“请先生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了。”
梅长苏愣了一愣:“殿下是说……?”
“我是说,希望先生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萧景琰一字一顿,重复道。
趁着梅长苏反应不及,他又道:“先生答应我去相救卫峥之时,已经猜测到事情结束之后,夏江会向你下手,对不对?若不是为了替我善后脱罪,你也不会以身犯险,既然这样,为何事先不向我说明?若是先生告诉我……”
“若是我告诉殿下……”梅长苏骤然出声,语声微弱,语气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笃定,“殿下会放弃营救卫峥将军吗?”
果然,萧景琰摇头道:“不会。”
梅长苏便笑了笑:“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这次换萧景琰打断他,“何不将前因后果与我说个清楚明白,大家开诚布公,一起想个更好的办法,一个既不用累得先生涉险、又能够顺利救出卫峥的办法。就算先生觉得我不堪与谋,不愿与我说明,那么以先生的智计,难道就想不出来吗?”
梅长苏垂下眼眸,叹道:“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
萧景琰挑眉看他半响,终于道:“我愚鲁,请先生详加说明。”
梅长苏双手拢在袖中,声线平淡,如一泓波澜不兴的死水:“卫峥将军已平安救出,嫌疑尽归夏江本人,养居殿现在,未对殿下存留一丝一毫的疑心。还有,悬镜司被查封,誉王也遭贬斥幽禁,请殿下试想一番,还有比眼前更好的局面吗?为了这个局面,苏某便是去悬镜司的地牢里待上几天,又有什么关系?以最小的代价,换得最大的成效,这便是苏某所以为的,最好的办法。”
萧景琰嘴角微微一扯,语声怪异:“‘待上几天’?若是言国舅恰好忘记了乌金丸这件事,先生身上的毒,又要怎么办?”
梅长苏一时语塞。事实上,他多年前就从母亲口中得知乌金丸之秘,言阙是否将此事告知于他,根本无关紧要。然而这般缘故自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便也只能避重就轻道:“殿下,与虎狼之辈相周旋,岂有不冒风险的道理?譬如殿下为政,又何尝见过十全十美之事?单就此事而论,权轻重,衡缓急,苏某以为,值得。”
萧景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调似衔恨,亦似咬牙切齿:“先生与我,说权衡?”
梅长苏微觉不妙,然而话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是,苏某与殿下,说权衡。”
萧景琰道:“好,那我就与先生说说这权衡二字!”
他起身,负手在屋中踱了两个来回,又骤然止步,回看进梅长苏眼底:“先生说万事皆需权衡利弊得失而后为之,我很赞同。——但是,先生未免把自己的分量,看得太轻了些。”
梅长苏张口欲言,萧景琰却抢道:“我知道先生要说什么,我不想听,请先生听我说完。先生身陷悬镜司那几日,我于府中,食不知味,寝不能安,要不是一直牢记着先生那日与我的传话,怕是真就要忤逆圣意冲动行事了。后来听说先生身中奇毒,倘若得不到解药,就只剩下三日之寿……那一夜,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若是先生有什么不测,我……”
他顿了顿,终是将那不祥的假设咽了回去,只迎着梅长苏的视线,诚恳道:“请先生体恤我的心情,以后万万不要再行此险事,否则的话……先生是了解我的,我这人素来鲁莽,怕是要误了先生的大事。”
梅长苏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像是栓上了铅石,缓而又缓,却又势不可挡,终究是一点又一点地,直直坠落进看不见底的深渊。
萧景琰说得越多,语气越诚恳,他就听得愈发不安,到最后,脑中已是一片慌乱,隐约觉得自己窥见了什么极其可怕之事,却又不敢放任自己想象其具体,面上尚且能装出一派淡定,故作玩笑道:“殿下莫作此惊怖言论,若让外人听见,倒教人误以为苏某是殿下的入幕之宾了。”
萧景琰定定看着他,轻声道:“若我说……我确实对先生有倾慕之心呢?”
梅长苏一个激灵,几疑自己依然身在梦中。
恍惚中,只见萧景琰站在榻前,直勾勾盯着自己,那眼神一如往昔,似珍重,又似感念,还带着几分不可名状的决然——于是他便知道,竟然是真的。
——最担忧的事情,竟然是以这样这一种荒唐形式复现了。都说一步错,步步错,那么自己从一开始,究竟是错在了哪里?亦或是前世今生的业报?可自己就罢了,景琰又有何错处?还是说,自己本就不应该回到这金陵城来,本就不应该擅自将景琰牵扯入局?可若是不这样做,又该从何处入手?
一瞬间,他脑中将将滚过百八十个念头,却没一个能让他捞起来充作救命浮木。或许是因为大病未痊,呼吸间的功夫,他又觉得头晕眼花,想要阖眼休息,却又模模糊糊惦记着不能在景琰跟前失态,只用力支撑身体,咬紧牙关不敢懈怠。
见他脸色苍白,萧景琰的语气也跟着慌乱起来:“先生?苏先生?”
梅长苏终于回过神来。
他已经不再是林殊了,可萧景琰还是那个萧景琰——应付萧景琰,他向来有很多办法的。
——他听见自己平顺中略带了三分调侃的声音:“喔?是这样吗?苏某竟不知,殿下还有这般爱好。”
听闻这般无动于衷的回应,萧景琰也有些恼火了:“苏先生,我是认真的。”
梅长苏避开他的视线,淡淡道:“那么殿下,是想听苏某说些什么呢?——这样的事情,苏某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殿下是君,苏某是臣,君臣有义,苏某不敢为□□之始。”
萧景琰沉默良久,忽道:“苏先生……可否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梅长苏蓦地一愣:“什么?”
萧景琰无声一笑,续道:“先生在我面前,口不应心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久而久之,我倒也摸出点规律来。先生在撒谎时,是不敢看着我眼睛的,是不是这样?先生不是拘泥于道德礼法的人,为什么要拿圣人之言来搪塞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我对先生的心意,已经切实明白地说了出来,先生对我,可否同样为之?更何况,这种事情上本就不论君臣,只论你我,那么,可否请苏先生……给萧景琰一个机会?”
他一连数个问题,皆是命中要害,梅长苏无语有时,心知今日大概没那么轻易过关,终于把心一横,抬起头来。
“殿下要听苏某的心里话吗?”他轻声问道。
萧景琰点点头:“要听。”
梅长苏便看着他的眼睛,以同样轻柔、同样微不可闻的声音说:“苏某心中,早有慕恋之人。”
萧景琰的脸色登时一变。
他眼底神采骤然间沉落下去,看着竟有些阴鸷可怖,梅长苏不为所动,缓缓道:“我与那人,自幼一同长大,年龄相仿,志趣相投,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及至长大成人,自然而然地心意相通,约定三生,不料后来旦夕剧变,被迫天各一方,经年不得相见……可就算如此,我对那人,也一直不能忘情,此心不移,至于今日……殿下若想要一夕欢好,苏某自当宽衣解带侍奉枕席,可若是殿下想要其他的……”
萧景琰厉声打断他:“别说了!”
梅长苏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继续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这就是苏某的心里话,殿下……听明白了吗?”
萧景琰定定看着对方,只说不出话来。
他就像一头负伤的孤狼,那眼神里都是带了血光的。换作旁人,大概会觉得他下一个瞬间就欲扑将上来,咬牙切齿地将人给剥皮拆骨了,可梅长苏却并不畏惧——他实在太了解萧景琰了,知道这人看起来锋芒毕露、无坚不摧,骨子里其实是个最君子的君子,方正,坦荡,坚定不移,不会苛责于人,亦不会迁怒于人,随时随地都秉持着慎独的觉悟。
被这样的人喜欢,本该是天下间最最轻松愉快的事,可现在,自己已经配不上这份喜欢了。
果然,萧景琰一动不动地盯了他半响,那通身的戾气竟一点点收束回去,只剩下一派空荡荡的茫然:“我明白了……”
梅长苏几乎不忍再看进对方眼底,不忍再对上那样失魂落魄的眼神,可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殿下今日之言,苏某并没有听过……也请殿下,出了这扇门,就忘记了吧……”
萧景琰慢而又慢地点点头:“好……好……我明白了。”
他蓦地转身,大踏步摔门而去。
只留下梅长苏一人,独坐在穿堂而过的寂寂夜风中,默然有时,颓然有时,最后终于扯了扯嘴角,一声接一声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愈发急促,愈发惨淡,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觉得胸中似有炽灼热流翻滚奔突,脑中似绷着一根弦,随着他每一次的气血上涌,每一次的惨笑与喘息,越扯越紧,越扯越紧,到最后,眼前所见,耳边所闻,就只剩一声长长铮响。——那根弦就这么硬生生地,被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蓦地掐断了。
他低下头,还没想好自己应该想些什么,突然于猝不及防间呕出一口鲜血,洋洋洒洒,悉数沾染在霜色衣襟上。于是他的所见,所闻,就只剩下了这一抹腥热血痕,滚灼,热烈,殷红,似嘲似讽,且令人错愕。
心动是有具象的,心痛亦是有具象的,好在被他所苦心孤诣隐瞒着的那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