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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2 ...

  •   学园岛下了半夜雨。雨丝细腻错杂,仿如隔开前尘过往,纷影叠漫,红伞倾于身畔,无所蔽掩,印象里封砌落定的尘埃连同一层浮灰,皆被洗去大半。子夜雨驻,月华如水,通透明澈,天际却隐约积淤有黯淡云絮,在墨色穹空间铺陈诡谲的图案,幢洋灯海皆虚设。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在这样寡薄的世风中,学园岛倏忽成了座自然的屿,屿上植物多为杂交,反郁郁葱葱。物竞天择,随遇而安,竟也是桩妙事。
      红伞收拢,青石板铺设四排湿脚印,一高一低俩肩膀,在水洼里拼贴成一个倒影。窸窸窣窣,林间香叶扑簌簌下落,小白的心脏突然一缩一缩疼起来,他像个嬉闹的孩子般猛地蹲下了,徒给虚空留个静默的背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冷漠又绝望。
      “怎么了?”狗郎急切地问,弯腰扣住他左肩。
      小白摸见濡润的绿草尖儿,指尖湿凉一片。他掐摁肋骨,给那处月白衣料也染上湿濯,再缓缓抬头,见接他回去的黑助,眼睛里写满忧虑。想到黑助,他便回归了明媚圆柔的气质,只是手心里仍有细汗涔出,那样鲜明的提示着他,他在害怕什么。
      “没事,”小白捉住爱人的手,“回家了。”
      在狗郎的记忆中,有一株卓绝灿烂的花和一位站在花树下的人。根冠穿墙落生,村野麦田金黄,那个人抄起他说回家了,线条清浅,笑靥明朗。脑中的印象在急遽扩散重叠,即使在十多年外经历了一遭又一遭离殇后,仍散发眩目的光晕。黑助没由地顺小白的手攀上臂肘,勾紧他。
      真不知道是谁更需要谁,总归他们牢牢需要彼此。
      小白被勾得心脏又跟着紧缩。纵观他九十余载的命涯,终于迎来的平静似乎容不得任何来破坏。变动令当局者慌乱,固步自封所导致的定局由内向外被打破,尤令人张皇。何况,还是暂时的定局。
      至家,狗郎径自去到厨房,锅瓢锵不隆锵,丁零当啷。小白洗罢澡,换身睡衣,回见猫卧于床榻梦得香甜,便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知道流疼她,再坐至矮脚桌前,眼眶干涩不已。不足半分钟,狗郎把给小白煮来当宵夜的荞麦面热腾腾一碗端上桌,完后又回厨房拾掇。小白不顾吃,拿起笔戳黑皮书旁那一沓子草稿,其上涂涂改改满是红圈,被他戳中的纸张棱角龟裂,开起细碎的毛边,红圈分划作一道一道。他维持固定僵硬的姿势,待终是感受到他的黑助回来了才消停,身体后仰,以潮乎发梢摩挲背后的腿,伸长胳膊五指张开,反手够着将黑助一把拉坐下来。
      第一王权者白白的指尖与其首席氏族的黑衣料纠缠成褶,风烟滚滚碾作尘,一响贪欢复繁芜。
      面已然泡涨了。
      狗郎没理会那番带有撒娇意味的举动,权拿挑逗当无心呢,擎着姜粉罐往面里搁了三勺。“发点汗,虽然已经入夏,但毕竟冻雨寒凉。”小白听话,开始吸噜吸噜吞面条,被辣得呼哧呼哧,一筷子没挑出鱼板,眼泪便轻易掉了下来。
      到底,你到底在为谁难过,为谁哭呢。
      小白埋头拨弄着碗里剩余的面,以筷箸勾领它们旋转、翻拧,浅褐汤汁漂泛油花儿。狗郎发现,有一根面条搭至碗沿,被小白的贝母袖扣撵成面捻子,便拽住他右腕,抽张纸巾仔细擦拭起来;适才又发现睡衣扣子系串了,便扳正小白的肩膀,将衣扣解开重系。一连串举动迫使小白抬起了头,狗郎这才注意到,那眼角好生湿红。
      “你……”狗郎语结。
      “我?我嗯——我辣啊,”小白吸鼻子,吐出舌头忙不迭扇起风来,“辣,给、给我水呀。”狗郎便递了杯水过去,小白忙喝了。他俩安安静静几秒钟,品尝起同一份枯索,猫在床上翻身,带出一阵窸窣。
      “早睡吧?跟脸上再荼些乳液,否则会煽。”半晌,人妻狗郎温言嘱咐道,仍惦记着那些奇怪的泪痕。
      “你知道活火山、死火山和休眠火山吗?”小白却问了句不搭旮的,复又拾起墨水笔戳那叠草稿。见黑助明显是不太懂怎么兀端端提起这个,小白扬起个安抚的笑容,又道:“休眠火山的筑积物最是纷澜,就原矿石产量而言位居三类之首,所以可说是对人类最具价值的地质奇观了。”
      “这样,富士山算休眠火山吗?”
      “活火山,可看起来也像是睡着了对吧,”小白眼睫翕动,若有所思,“人类分门别类贴标签的做法不可避免会产生缺漏,我是说,无论活火山还是休眠火山,论内部岩浆状态一致,矿产物亦都对人类有所裨益。再论人类对它们的态度,追本溯源皆为恐惧,之于不知何时降临的灾荒尤甚。可是,一定要等休眠火山变成死火山了,我们才心安吗?人类在自然面前真是怯生生呢。”
      小白倒数第二句像在诘问谁人,倒数第一句像在驳斥并讽刺某个阶段的自己。狗郎问:“你在暗喻什么?”
      小白摇摇头说:“我怕我后悔。”
      既怕由于怯懦令国家损失了一位人才而后悔,又怕由于心软给社会留下了一条祸根而后悔。然无论对应哪种情况,我们首先不该因为一件事情就给一个人贴上一生摘不下的标签,首先不该因为一个错误就让一个人的一生宣告终结。只是,我们恐惧。
      我们恐惧什么呢?——维持的现状被改变。然而,世间唯一的不变即是不断变化本身,大到物质界小至细胞体,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且正是在变化运动中,人类探索并发现规律,得到进步。人类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自原始社会走至当代,驻步不前就意味灭亡。
      再说流,小白愈亲近他便愈欣赏他。他一非疾声厉色,二非逆来顺受,三非不知餍足,仅以一种高雅通达且端正严肃的态度和情怀,自始至终贯彻他的王道。
      “他只是做了他那个位置上应该做的事,”小白细语,盯住黑助迟疑的脸,却似在跟自己讲话,“他的方式方法有问题,但全盘否定他我们也有问题——大问题。”
      是了,若非流当初的变革令社会那般动荡,他断不会如此坚决地反对流。这段时间在他的观察中,流决计是有反省的,且整体言行显得比从前还更优秀,总让小白觉得,关流一辈子委实残忍,小白发自内心的可惜,然可惜前,却先有了融进骨子的恐惧。其实,只要能确保流对社会无害,是不是……
      ——给他个重新上路的机会。
      此想法既出,直教小白瑟缩,借辛辣而发的热汗旋即落了大半。他搁下墨水笔,往黑助带来的温暖里挤了挤,听见黑助说:“别想太多,月盈则亏,知止不殆,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小白愣了一瞬,忙道:“他还真不是德不配位的人,反之……”是太拼了么。
      狗郎扫罢小白几眼,之于已成事实的过去和已而落定的结果,他们多莫衷一是。然狗郎永远支持小白,遂愀然生叹,顾盼月亮。
      “说到规律,小时候一言大人给我讲过因缘和合的规律。”狗郎自窗棂寻向皓月,一路翻寻记忆,起语道,“果从因起,相由缘现,万事万物皆以因缘聚合而生,因缘散尽则灭。一个结果在发生前不一定就是那个结果,只要其中一个因素提前起了变化,也将带来全然不一样的果。所以一言大人常言,无人可以完全准确地对尚未发生的事情下定论,预言只是一种对未来可能性的评估测断,绝非干预因果的运行。”狗郎目光稍敛,犹疑渐沉,“……有点复杂,我就是忽然想到了。”
      “不复杂,”小白倒蓦然目光灼灼,“和科学是有汇合处的,薛定谔的猫,嗯,量子理论,以后我找时间讲给你听。”黑助自记忆中翻找复述出的观点,在黑助或是无心,却引着小白不得不深思,流的王力属性及认知造就了他今天这个结果,如若其中一项发生变化,那么以他的初心,定能在世界范围内掀起正面的改革旋风,更积极,更向上,更有利于人类发展。
      然而对此,小白从未得到任何来自天上的启示,即使是在梦里。小白果真,还是害怕的。加之青之王是个恨起来全力恨的人,赤之王纵然深谙宽恕与包容的道理,也并不一定会与自己站在同个立场,因故,取舍艰难后仍要以多方决定为重。再者,还有那个孩子,不知何时……想着,小白又是心脏一阵紧缩的疼痛,有什么要来了,非他能预见。他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该再作深想。
      也罢,人死不过土一抔。
      “他要真能安分,我也可以解脱了,到时咱们去给你师父扫墓吧?”小白环住他的黑助,腻腻歪歪,娇纵缠绵。狗郎木然未几,点头答道:“好。”
      “明儿下午还辛苦你去给他买吃的,”见黑助好脾气的应了,小白仍有无奈,却没生嗟怨,会否是来自起源之王的愧疚呢,“池袋阳光城地下二层,章鱼小丸子,”他瞟了眼陷进甜梦乡中呓语的粉发姑娘,“稍上Neko一起去吧?她喜欢章鱼的味道,顺带还能陪她玩玩,她也好久没出去撒欢儿了。”他沉吟,“……晚上我给他带去,你们傍晚前回来就好。”
      没事的,再相信流一次。不是相信流不会做什么,而是相信即便流做了什么,亦再不会戕害无辜。

      翌日天光大亮,雨过初晴,一片大好太阳天儿。园中河流深不见底,羽落亦沉,鸟与云般缱绻,鱼与水般纠葛。河床里流淌蜂蜜和乳汁,共分七条河道,喷香尽头,七扇门鳞次栉比,每一扇门都钉着一副锁扣,每一副锁扣下都悬着一颗蛇脑袋,一二三四五六七,每颗脑袋都吞吐长长的信子,每节信子都酡红开衩。一个女人端坐河畔,手里拿着一串锈蚀斑驳的环,原挂有七把钥匙,每把钥匙对应一颗脑袋或者一扇门。
      女人说:“有六扇门你可以打开看,唯第二扇不可看,因看的日子必定死。”
      ——死后,必定重生。
      “啊啦,第五把怎么不见了?”
      你问我我问谁,我能知道去哪了啊?你和蠢猫倒长得真像。须久那腹诽,肚子感到饥饿,便俯身吸吮河中的乳汁。再起身时,发觉自己陷进白骨堆里,身旁每一朵花绽开了都是一张微笑的死人脸。他掸掸裤子,直立起来,并不感觉怕,是些幻觉罢了,他知道,拉开手边的一条大腿。伴随喀拉声,关节脱臼,腐肉烂筋同污驳驳的布皆被扯断,扑扬灰尘。
      灰尘旋至天边,被卷进战斗机的引擎。太阳升起在易北河畔,给德累斯顿带来惊喜,藕白色蘑菇云,飘浮细微如芥子的颗粒,瓦砾碎石扑簌簌飞扬,大地空无一物,——因为都跟天上呢,人胳膊、人腿、牲畜和腌制好的腊肠,土豆、番茄、锅柴与没来得及洗涮的刀叉。有时候我们该珍惜平实的脚下光景,别以为能飞是件了不起的事,等你真飞天上可就坏了菜。等等,他想,这是什么嘛,这座城市要被毁了,这个国家要完蛋了,可它关我屁事。废墟里只站着他,却应该不止他一个活人。
      一丘坟冢被华光笼罩,长覆青草。以东洋的习俗,祭奠死人要烧纸钱,在欧亚大陆西岸,黑发男人仍用打火机点燃一叠鬼画符似的冥币,放它们在炭盆内燃烧,逐渐蜷缩成黑朽的尸团。又一张张铺满字符、公式、表格的纸不知从废墟的哪处被掏了出来,纷纷整理好,揣进军服内夹。人民啊,战争已经结束,复归国土!阒然间马镫铛铛,英雄踹马挥鞭返故乡。这又是什么嘛,他抱怨,一个梦嵌套一个梦,快别玩了。
      于是须久那睁开了眼。
      天光果然大亮了。他细嗅粥香,想来是紫已经起了床,于是洗洗脸,梳梳头,别好卡子,给自己套上衬衣又穿戴马甲及外衫,整整领针,推开房门。冰箱后面传了句日安过来,他看到紫倚在沙发上磨指甲,琴坂叫了几声——赖床,赖床!
      不对。他想,有哪里不对。冰箱门关闭,随后是易拉罐被起开、大口吞酒的声音,好像没有哪里不对了,这不过是寻常又寻常的一个早晨。可流呢,流在哪?他推开家门,张嘴却说:“你们两个懒汉,我出去打怪了!”
      家外面是一方圆周。
      花与水,石与灵,上穷碧落下黄泉,岁月如梭浮光滟,众生喧哗,万世荣。他转过身注视他的家,原来他的家是木头砌成的,一落木屋子,像木偶戏中角色们雕筑的堡垒。一袭鸟叫声在他头顶穿梭,算了,他琢磨,不早就知道了么,人间是剧场啊,我们是过客,我也已经接受了,嗯。
      他朝鸟鸣处扬起稚嫩的头颅……他看见了谁呢。
      托你的福。
      他悄不禁儿地对天上的人言语,所有心间构筑的壁垒兀而崩塌瓦解,殷切地张开双臂要抱抱,仿若胎儿对羊水般依赖。真好哇,流在天边呢,天真真是个井盖,圆形的,横搭打水轱辘,槁木轮轴在转动,草绳抽拉着水桶正急速下坠。
      吱——咚咙——,绳绷作笔直的线,桶子咣当撞上木屋的顶。
      痛!
      谁?
      有谁打了我一拳。
      流呢?
      须久那抱住脑袋,眼睛困难地启开条缝。原是他还跟骸骨堆里呢,有个白胡子老头怒气冲冲地谛视他,挥起金色的拳头,厉声道:“小鬼。”呸——须久那听着骂了句娘。都是梦,都是虚幻,都是作假,只有流是真的,只有流是实相,流就是真理,流就是信仰,流就是这场剧目中唯一的价值。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叮铃铃。女人吟念,摇了摇只剩六把钥匙的环,七扇门围绕一块石头疾速飞转,须久那坐了起来。阳光像空气一样挤满室内,浮屑飘扬,他捂住额头,发觉自己陷在软绵绵的被褥中。这一次,他再没那么从容了,顾不得梳洗便跳下床,迫急地推开房门,脚步未免太重,踩得地板咚咚咚。
      出来吧,出来吧,出来吧!他祈祷,不管是喝酒吐槽不守教规的磐先生还是臭美坑爹见天搞自己那张脸的紫,无所谓,只要流,只要流……然他只闻见了咖啡香。
      ——嘛,也没什么的。
      紫放下手冲壶,没有遗落孩子眼中瞬间掠过的忧伤。
      那样愤恨失去的眼神,塞满了仿佛自己最珍惜的宝贝被夺走的痛楚。你知道的,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新来过,不是什么伤痛都可被弥补愈合,对有些孩子来说,纵然新伤告竭,仍是一辈子抹不去的疼。好在,有力量存在。对他们而言,力量就是能让人夺回所失一切的珍宝。然,力量交易的本身就意味着牺牲,牺牲又需得决绝,尤其王权之力所对应的那份决绝,必得需要抛弃自己命中至尊至贵的人与情感。紫上前拢了拢孩子,捋平他翘起的发尾。
      色与空,无相以流传与执相以灭失,家与国,战与和,因与果,亲情、爱欲、友谊。须久那头痛欲裂,倚靠门柱摁压太阳穴,蹙迫地推紫,喊道:“别碰我!最恨的就是你!”音声是伪装不去的遑急烦闷。
      紫没理,犹自把孩子揣进怀中,紫说:“别逼自己。”回过脸来的时候,愕然发觉须久那的眼睛和流有了交叠,任性的肆无忌惮的神情,隐忍的坚毅执着,无法湮灭的高贵,不卑不亢坦然自若的静与默。虽然须久那嘴里仍吐着孩子气的说辞,但是他显然已有哪里变得不一样,太不一样。于是紫重复道:“别逼自己。”
      须久那将脸埋进紫的颈间,呜呜咽咽地点了点头,以碎发摩挲兄长之人的耳鬓。他知道自己刚刚若非被梦魇折磨才不会那么激动,就算骂紫混蛋也不该说恨他……恨留在心里就好了。
      琴坂跟厅内一圈一圈飞,荡掠窗影,见得波光粼粼的海面架起一座长桥,远方与天接壤处漂浮零星几座灯塔,灯早已熄了。联络桥经了半夜雨的洗礼,终在晌午恢复爽洁,连同印象中的尘埃都被漂洗了去。他们三天前才转移到与学园岛一湾之隔的桥对岸,住进五条所辖海湾酒店的顶层,为的是能近距离观察白银氏族的动向,并在某种时刻降临之际,第一时间出击。
      紫知道流,流是个极端注重结果的人。和这样的人相处一般都很累,对普通人来讲心灵上是种折磨,因为他的每样行为及行为所配效应皆一环套一环,逼得人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走;却也正因如此,会让懂得他的人无比心安,晓得即便见不到面,光凭展现出的种种情形,既能确定是他在背后指挥操作什么。这是一种因相知相应而深厚建立起来的信任,紫知悉狗郎四次于下午至晚间的时间段离岛归岛,便具信,此乃流传达的消息,流或在告诉他们,行动就值此时间段展开,不一定是哪日,请待信号。
      “快洗漱更衣。”紫捏了捏颈间的菩提子,又以拇指抹了把须久那挂着粚么糊与泪渍的眼尾,“德性。”说罢不再管孩子,亦没再理会未完成的咖啡,看看今天特别精神的琴坂,盛了碟鸟粮给它。
      琴坂飞来,不及用食,先落上紫的肩,十分亲昵地啜啄紫鬓角浅淡的伤疤,梳理起那些鲜亮光洁的发。“紫,紫最美了!”琴坂说。
      “就数你嘴甜,”紫侧目睇它一眼,“甭想吃零食噢,乖乖吃你的鸟粮。”琴坂有点失望,却似乎并非是为吃鸟粮还是吃零食纠结,大有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飘渺,遂扑腾几下翅膀。
      午餐后,紫播起《鹅妈妈童谣》。翠鸟远飞放风,回来便至沙发扶手喙梳羽毛。
      直到日头爬上天空制高点,终端铃响,紫挪挪趴自己腿上因分外疲倦而小睡的须久那,拿过终端。潜伏于电子关隘处的线人传来密讯:十四点十七分,标记“夜刀神狗郎”的目标人物第五次通过关隘,标记“雨乃雅日”的目标人物为周期内首次。

      这天明明只是初夏的天,炎阳却在雨后发了狠,雁过拔毛不留余地,残忍汲取每一寸可挤榨的水分,人们议论今年兴会临逢漫长酷暑,人影是头顶至脚下的一个圆。然大约是周末的缘故,太阳纵耀得没边,地上照样人泉涌动,缤纷五彩碎花布般铺盖街道。东京素来繁华,车水马龙,周游喧嚣。
      猫的吊带裙左肩一角已落,圆圆的肩头白腻腻,小腿被吊袜黏黏包裹。夏是苦熬的,她嗷了一声似乎是为泻火,趁狗郎不备抢了“理”把玩,拿刀鞘戳狗郎的后脊梁。
      “别闹了!”狗郎也不是永远好性,与她一通折腾,抢回了刀,涔一脖子汗,便掏出发绳扎马尾。猫嘻笑道:“黑助还是披散着头发更好看。”狗郎没理她,听她又道:“吾辈好热啊。”边说边扮鬼脸。
      狗郎在思考昨夜与小白的对话,脑中盘旋一言大人的俳句,根本没打算搭理猫。他在想因缘和合的规律,倘真如此,那么御芍神紫当初对一言大人拔刀相向的弑王之举,是不是既是因缘作用下的一个果,也是推动结局走向的一个因,所以一言大人是含笑的。
      他们穿行过吠舞罗的辖地,狗郎不是个喜欢东招招西招招的人,又想着心事,等发现猫不见时已然迟了。他环视周遭,直往右街拐去。白日里吠舞罗酒吧尚未营业,做旧金属招牌上的凸印字母一袭红晕。
      猫撅着屁股,脸与爪子并压玻璃窗,小裤衩露了半截给观众瞧。另一侧,安娜的脸也贴在玻璃上,她俩颊肉很亲密地隔了层透明挨贴。一棵树的树杈以只有鬼知道的角度恰好挡住了安娜,让往来行人没能注意到这颗启明星,狗郎也是凑近了才发现。他静观四周,见三个分别躲在报亭、贩卖机、电话棚的娱记,想到安娜现在是位公众人物,赶快驱捉起玩对脸游戏玩得开怀的猫。
      “噫!吾辈要与安……”后面的字被狗郎捂咽了,猫奋力扒狗爪。
      “天热,咱们早去早回。”狗郎解释,扭头朝安娜颔首致礼,发现安娜的脸过于苍白了。
      猫挣扎着对玻璃后的安娜喊:“穿这么多你不热吗?”这玻璃隔音差,安娜听见了笑笑,恬淡安适,比猫更像个成熟女人。
      狗郎是不打算让猫进去耽误时间的,他还想买完东西提早回去呢。安娜眨眨眼睛瞧他俩,绕过壁式鱼缸,和那头交代了什么,没几秒八田就出来了。
      “欸,黑狗!”他拍下狗郎,示意安娜,“她让我和你们说她不方便出屋,看你情急也不便邀请你们进去做客了,改天欢迎你们来玩啊!”说着盯了眼猫,不知是不是想起内裤盟约,脸刷地红了。
      狗郎耗住猫后背的抹胸链子好不让她瞎跑。“没问题,有机会和小白一道来。”他又扭脸端详安娜,小心翼翼地轻声问八田,“赤之王怎么样了?”
      这问题闹得八田不很高兴。“还能怎么样啊,”他满腔不痛快,勉强补句,“好着呢。”
      狗郎便明白了,觉得安娜可怜,转而又觉得,三月十四日后几位王权者没一位是幸免的。如果这就是最终的结局,如果一切因缘运行推转得来这样的果,那之于王权者们未免过于凄凉。狗郎承认,自己果真也在期许一个别样的结局,而变迁到底会不会来,又将在何时来,便不得而知了。
      他与八田道别,扯着猫往地下铁行去。

      谁杀了知更鸟?
      用弓和箭拆离黏稠的骨与肉,用喋喙取走鲜艳的血,用妈妈的针线为它做寿衣,又用凿子跟丁字镐筑永恒的寝。牧师翻开黑皮书,哀悼死去的主,夜路里棺材响叮当,丧钟及赞美诗起舞在遥远的地方。再会了,磨难,再会了,悲伤,再会了,此一生世你遗憾的所有。你的皮肉将腐烂,你的羽毛化泥土,你的小眼珠被微生物分解,滴溜溜地转。
      死去的知更鸟,落进连接冥生的川。
      川里流淌蜂蜜、乳汁和已死的人。
      须久那在影影绰绰中苏醒,川与行者皆作粗略的线条画,川里好生喷香。“我做不到让死去的事物再全然活过来。”他听见流的声音,流说,如果这就是你想听的答案,我的孩子,——这句话亦被川吞没。
      可是我信仰你,我信仰你就像信仰我自己,我信仰你,像呼吸般自然,如果你不行,就由我来实现,——我来保护你。
      “你要怎么保护我?”流问,张开双臂,迎接他的孩子。须久那奔过去,也不知是他把他拥进怀里,还是他拥他入怀,只是嗅见非常浓重的药味。须久那拨开流的白发,在震惊中圆睁双目。他们走到蜂蜜与乳汁的尽头,一棵橘树,一架秋千。
      “我可以抱你上秋千,但是你要自己荡。”
      流是安详的,摸出一把钥匙递给他。这就完整了,女人锈蚀斑驳的钥匙环,这才完整了。
      “……我们想去游玩,却没有雨伞……”
      须久那睁开双眼,先看见琴坂的鸟脸。琴坂落在紫的腿上,正为须久那梳理头发。须久那也躺在紫的腿上,耳际是紫的轻哼慢吟。“好梦?”紫问,仍擦拭他的刀,纸巾已现毛屑,“睡的时候都在笑。”
      “琴坂破天荒给我梳起头了,我,”须久那吞了口唾沫,怎么睡着了,今天格外困,随即看向投影屏中正放映的童谣,怔怔,回答紫的问题,“我梦见它了——”他指过去,“知更鸟,还有,还有嗯……”踅寻梦境,“一条河流,七条分叉,对应七扇门,有个女人,她丢了第五扇门的钥匙,我便先去第五扇门探风,当我站在门前,门竟然自己开了。然后,”吞了流的事没讲,“然后我拿回了门钥匙,原来这把钥匙被门主人锁进门里了,我就把它给了门外的女人。她好像很开心,说这样才对嘛,早点还回来才对,不该那么执着云云。”
      紫抿抿薄唇,侧脸姣好,被三点钟的太阳染得绯艳。
      琴坂道:“真逗,真逗,须久那真逗!”尖啼着飞至窗边,复飞至门前,绕吊顶飞了一圈又一圈,洒落羽粉,像在下一场绿色的雨。
      “你闲的吧?”须久那从果盘里拾起橘子扔过去。琴坂轻松躲开了。“紫是美人!须久那是熊孩子!”它叫唤。“欠烧啊,嗯?”这话令须久那不舒服,跟自己低了紫一个阶层似的,追着琴坂满屋喊打。
      毛毛躁躁真是的。紫一脸你们太不优雅太不美的表情,对此有所厌嫌。
      琴坂笑骂着飞出了窗,但见海湾孤岛,长桥碧沙,川流不息,生生无止。鸟儿乍然噤声,轻轻落至飘窗,定定望盼那副人间的景象,一些古老却温暖的颜色染上瞳子,世间世外,偷换流年,叶落无声,绵延不休,遂转过了身。动作未免有些太迟缓,绿翎羽披拂日华,随身形的移徙波淌粼粼浮光,人影憧憧,朽与不朽,灭灭明明。
      须久那的骂声随之停顿。紫兀地站了起来。
      这只鸟是这样认真地望着紫。浮光在鸟瞳的内核中碰撞、融合,不过两秒工夫,敛光收息,渐渐安静。所有痛苦,都像断了弦的筝一样安静。
      紫听到流说:“出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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