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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二三,木头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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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岁,或是六七岁,在里洲。
彼时我还不太识字,不清楚“里洲”是这个“里”还有这个“洲”。
那天和我娘玩捉迷藏,她数十下,我鬼鬼祟祟躲到了厨房门后面。
厨房很小,进门就是水池还有一面钉在墙上的镜子。
那时候,我的个子已经长到可以在镜子里露出一个脑袋。
我娘屁颠屁颠在家里到处装模作样地找呀找,最后找进了厨房。
她就在门口,我就在门后。
透过那面镜子,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她定定地看着我,我大气不敢出地看着她。
然后她掉头走了。
客厅里有声音传来:“宝宝你在哪里呀~妈妈好笨找不到呀~”
我乐得不行。
那是以为要被捉住结果反而赢了游戏的心情啊,呼下呼上,跟坐云霄飞车似的。
“其实你差点就要发现我了,我就躲在门后面。”我特别得意地告诉她。
“哎呀我不知道呀,你动都不动,我以为是木头人呀。”
“你以为我是木头人呀,”我重复一遍,更高兴了,“被骗啦!妈妈好笨!”
还有一次捉迷藏,也是不知道躲哪里。
大概是某个周末的早上吧,我豆还在床上赖着。
“来,过来。”他掀开被子贼兮兮地说。
我眼睛一亮,立即冲过去躲被子里了。
我豆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怀里一塞跟抱一坨抱枕似的,还一个劲逗我娘:“我宝宝藏得好厉害,你找得到不咯?”
我娘听上去似乎愁坏了:“找不到呀,在哪里呀?”
我豆”哼“了一声:“我不告诉你。”
“你告诉我咯……你告诉我嘛~”
我豆又“哼”道:“我就~不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娘突然气势汹汹起来,“说!你怀里抱的啥!”
“我抱的是被子耶~~~~~~~~~”
“……哦,”我娘没追问了,语气有些低落,“你抱的是被子呀……那我再找找吧。”
差点就要被发现了。我娘好笨。
但是有一个游戏我绝对玩不过她。
那就是——
“我数一二三,我们谁也不准说话,不许笑,也不准动。”
“一二三,开始!”
然后我们坐在桌子边上大眼瞪小眼。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我开始做怪相。吹胡子瞪眼啦,龇牙咧嘴啦。
我娘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纠结一阵,脸都酸了,心灰意冷之际,我娘转了下眼睛。
从左边,翻一个大大的白眼,到右边。不一会儿又从右边转回去。
间或微微眯上,又立刻瞪得老大。
“噗——”我憋不出了,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啊?我笑啊……”我晕晕乎乎地想,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
与我五官错位的搞怪不同,她的表情很小,甚至可以说是细微。
因为是面对面,仔仔细细地盯着,所以一点点波澜都会非常引人注意。
她的表情好像在说话。
“唔……我看看左边。”
“嗯……也要看看右边。”
“上边上边。”
“下边下边。”
“哼哪里都看不到烦死啦。”
这时候我娘又转了下眼珠子,我立刻破功笑得捶桌。
“有什么好笑的呀,我都没有笑,你看。”然后又对着我作怪相。
“我萌吗?”
“你傻不傻呀?”
“你有我厉害不咯?”
我直接伏桌不起,脸都笑酸了,她还在那用各种奇怪的表情逗我。
“你到底在笑啥呀?”她特别费解。
“我……我也不知道啊就是好好笑。”我揉着肚子说。
“哼。”她大概是觉得没劲了,又故意道,“你四八四洒~?”
回应她的是我更大的一声“哼”。牛气哄哄的。
当然也改变不了缴械投降的现实。
这个游戏到现在也依旧是彻彻底底的输。
但是我可以耍赖呀。
“哼,下次不跟你玩了。没意思,输了就赖皮的。”
我毫不在意,反正下次还会玩的。
玩呀玩呀玩呀。
记得有一次看电视,本地一个台做节目,记录幼儿园小朋友们一天的生活。
年轻的女老师领着儿童团问:“小盆友们,你们看这是谁,呀~~~~~?”
“是~卫生阿姨~~~”
“我们跟阿姨打声招呼好不好呀~~~~~~~?”
“阿~姨~好~~~~~”
中年阿姨放下扫帚,甜甜蜜蜜地回:“小朋友们好~~~~”
每个人都嗲声嗲气,拖长了声音。
我一个哆嗦,换台了。
“妈妈呀腻死我了!”我大叫,作势去搓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
“哎呀,和小朋友说话不就是这样的嘛。”我娘浑然不觉,又道,“你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呀。”
“……嘤,傻爆了。”
“你就是有这么傻,我有什么办法?”她摊手。
我一定是垃圾桶里捡来的。
六七岁时从大人的对话里学到一个词,叫做“巴不得”。
我听那生气的语气,以为是“不稀罕”的意思。
那会在姥姥家,和妈妈下四子棋。
“你又赖皮!”
“哼!”
我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理直气壮地发脾气。
“输了就这个样子!”我娘嫌弃道,“再也不跟你玩了,我帮姥姥洗菜去。”
说完就真的甩手不干了。
我气急,大叫:“我还巴不得跟你玩呢!”
一副要大吵特吵的架势。
结果我娘楞了楞,嗓音又嗲起来,是对小朋友说话的方式:“你……你还巴不得跟我玩呀?”
末了勉为其难,特别不好意思地说:“好吧……我就再跟你下两盘吧。”
“……”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一拳打在棉花上”。
这么形容好像也不太对。
想想那段日子,与其说“跟”我玩,不如说是陪我玩。
高中时妹妹总是对着她爸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陪我嘛,你陪我嘛。”
“爸爸要上班,”叔叔哭笑不得,“马上不就回来了嘛,晚上爸爸给你讲故事。”
“我不要,我不要!你不要走!不准你走!”小姑娘歇斯底里的高分贝,震得玻璃都裂了。
于是乎每天都要这么拖着将近迟到。
然后做大人的就讲道理啊讲道理啊讲道理啊。日日讲,夜夜讲,天天讲,年年讲。
恨不得堵住小朋友的耳朵,装进去了就不要漏出去。
偏偏世上有一种特权,那就是“我不管!我不管嘛!”
这种心情特别傲娇,就像是潜意识里逼着人一遍遍地去确认什么。
确认外界容纳的程度。
确认家人宠溺的底线。
确认自己被重视着的存在感。
确认爱。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种隐隐约约的恐慌,和雾霾下的云一样缥缈。
比如为什么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嚷着要天上的月亮。
为什么在这个星系里固执地运行着一套真理,而这个真理就是抛却所有逻辑的我自己。
再比如为什么竟然会相信世上真的存在与活人无异的木头人。
每日每日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地生活。
然后在旁人无奈的笑容里面狡黠地偷笑,自鸣得意。
其实,大概,只是。不愿醒来吧。
真实与荒诞,傻傻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