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地》纱耶

8、心有魔鬼

　　终于又撑过了一次上台分享。
　　以前和Elise发邮件的时候，她说她喜欢人，因为人富有感情这种东西。
　　我便不好再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人，我只愿意单独地远远地望着那群群居生物，然后因为周身都是同样境地的人而沾沾自喜。
　　明知这种情绪丑陋而堕落，却总也戒不掉。
　　每次故作振作只会消耗掉更多的力气，换来更多的疲惫与倦怠。

　　面对人群我只觉得惶恐。
　　他们乌压压地坐在下面，一双双深黑的眼睛注视着我，就好像是一口口黑洞。
　　他们甚至没有面容，只是一张张没有具体五官的脸。好像一群白色的魔鬼。
　　我往上方一站，眩晕感从胸腔的位置一寸寸爬上来，绞得心脏生痛。

　　那是一种似乎要被一口吞噬的惶恐。

　　似乎还能看见他们活跃的大脑里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用淡漠疏离的语气评价我，议论我。
　　独自一人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就好像自己与他们不是同一个物种。

　　真是害怕被隔离的错觉啊，哪怕仅仅是错觉而已。
　　心里一个小人说，躲起来吧躲起来吧。
　　另一个小人趁机说，好啊好啊。

　　于是只剩守着一副躯壳，惊慌又木讷的自己。
　　最讨厌的自己。
　　懦弱的自己。
　　一无是处的自己。

　　故作姿态，强颜欢笑的自己。

　　那个小人应该是魔鬼吧。
　　用魔鬼的眼睛的时候，看什么都是寸草不生，一片荒芜。
　　想到终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碌碌生活，莫名的绝望。
　　但是又要锲而不舍地、变着花样地、认认真真地、用上所有的爱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从乐育回来，稀里糊涂地回宿舍，钻被窝，似乎是蜗牛回到自己的壳。
　　每当这时，人就变得意外强大。你看，她战胜了饥饿感，还战胜了困倦。
　　整个人好似电脑不断飞快运转的硬盘，只是茫茫然地瞪着你，接下来做什么？
　　应该补一顿午饭，补一个午觉。
　　却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蜷缩着数着自己颤栗的心跳声。

　　一个研究报告而已，让你慌成这样。
　　报告完了，还是慌得久久不能平复。

　　哈。

　　我想那个小人应该是魔鬼吧。
　　它画了一个圈，人只能在里面安分待着。僭越的话，便迎来不知何时才能终止的反噬。
　　它知道人所有的弱点。

　　比如鼓起勇气的时候。
　　比如保持沉默的时候。
　　比如冷眼旁观的时候。
　　比如惶然无助的时候。
　　比如……暗暗希翼的时候。

　　以前我总是疑问，为什么坏人还是可以好好活着，受伤害的人却要带着痛苦努力地活下去？
　　哦，那是因为，坏人也是自以为的好人，好人也不觉得自己是坏人。
　　心里的小人儿说，你没错，错不在你，你只是……而已。
　　然后那些如烟火般闪现的自责，愧疚，便渐渐在时间里淡去，你依然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好人。

　　之所以这么心安理得，只会自怨自艾悲春伤秋，大概就是被什么迷惑得如痴如醉。
　　孩童时代尚且控制不住蛊惑。
　　因为自身孤独零丁，看不得两只黄毛鸭子终成眷属。
　　那两团淡淡鹅黄色的东西，细软的嗓音不断地叫着，那时时刻刻粘在一起，亲密无间的身影真让人嫉妒。
　　我把它们隔得远远的，冷眼看着它们细嫩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呼喊着，尖叫着，如泣如诉。
　　冷眼看着它们笨拙地，焦急地，跌跌撞撞地在叫声中相互靠近，又靠近。
　　一脚把其中一只踢飞去。
　　飞得远远的，小小的躯体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咚”的一声闷响。

　　人是怎样才会想到用他人凄惨人生衬出自己春风得意。
　　后来这种情绪深深深深深深埋入看不见的地方。我却知道它依然存在。像魔鬼，像炸弹。
　　陪伴着我度过如此年华。
　　我害怕它。

　　鸭子早死了。我还活得很好。
　　明白果是因，因是果，有些妄想无福消受，有些悲戚罪有应得。
　　因为扒光道貌岸然的外表，我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

　　我只是害怕它。

　　张爱玲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吗？有缺陷的人才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时间过去，什么都会被消磨，只有人性的弱点得以长存。
　　魔鬼说：“你已经很好了啊。”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