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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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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过马路,大声地叫着你的名字。
刹那间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开始变得模糊。
我眼里只有灿烂的红气球。
一个接一个地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如鸢尾一样开放着。
风开始结冰,
云开始融化,
太阳开始下雨,
整个城市,开始哭泣。”
——Enn《哭泣的城市》
仿若是很久很久的事情。朦胧的,可以清晰地记得日光里飞舞,打旋的尘埃。
还有窗台上歪歪扭扭的蜡笔画。
够得着的白墙,满是涂鸦。
踮起脚尖的话,还可以看见慢慢消失于视线的单车。
单车上的人。
以及,在风中簌簌抖动的,绿色的叶子。
在幼时的印象里,万年常青。
应该是炎炎夏日。
无所事事地呆着,呆着。漫无目的地挥霍。
时间总是有条不紊,亦或是恍然一瞬间。
然后会有纤细,婉转的调子从窗口飘进来。
无数根柔软韧长的丝线,盘亘在白灰的天花板,绕着旧房子转了一圈。
转了一圈。
又转了一圈。
然后渐渐远去,远去,看不见声音的轨迹。
回声却袅袅地残留着,就好像莫须有的,夏日香气。
那么清澈,那么深切。
那么动人,那么悲伤。
含着坠坠欲落的,透明的泪。
“那是洒水车,”妈妈说,“那个是《兰花草》。”
“你当然看不见,它在马路那边。”
那时候,家里并没有面对马路的窗户。
沿江的,宽阔的,柏油沥青的,大马路。
远远地隔着几幢房子,远方无数机车呼啸而过。
轰鸣声,犹如贝壳里遥远的海涛。
远远的,便是一个被隔离出来的世界。
那里,会路过洒水车。
慢慢地,慢慢地,一点点地碾过脚下似乎永远也不会龟裂的路。
炽烈而滚烫的路。
粗粝又平整的路。
“有什么好看的呀?就是洒水降温的嘛。”
“唱歌就是通知大家它来了嘛,不然淋成个落汤鸡啦。”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其实无关歌词,因为洒水车本身没有唱出任何词句。
它只是缓慢地移动着,安安静静地哼着。响彻这座城市的上空。穿透所有脆弱的介质。
每逢那个轻柔易碎的调子,心中便有莫名的情绪,缥缈不定,抓不住确切的言语。
父母在歌声中上班去。
那个人扒着窗台,透过灰扑扑的纱窗说。
“妈妈再见,爸爸拜拜。”
末了,又换了一遍。
“爸爸再见,妈妈拜拜。”
两个词汇是同一个意思,这是新学到的一件事情。
每天不同的搭配,轮流交换,总也不会腻味。
而他们,总会耐性地应答着,然后骑入遥远的歌声里。
我想见洒水车。
它一定是温柔细腻的存在,有柔软温热的心脏,还有小鹿般湿润的眸子,里面弥漫着森林里的雾气。
它的声音点缀着这个城市的颜色。
是灰寂的,浅淡的烟粉。
就像坛水第十一季,名为徐志摩的那款彩墨。
它很慢,很慢,在汹涌的车流里彳亍着,彷徨着,迷惘着。
它孤独而孑然一身。
慢慢地走过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
走过路面的边缘。
每年,每年,循回往复。
绕不出那个悲伤的圆圈。
高三夏夜,留校自习。
那是一个回忆起来,只能用明媚,混沌,与狂妄来形容的时代。
我讨厌学校。
几千人满满当当地塞进钢筋水泥的建筑,一间间地隔开,空洞又拥挤的牢笼。
密密麻麻。严肃,焦躁。
只有夜晚清场的时候。只剩两间住校生自习室的时候。
风从空旷的走廊肆意穿过的时候。
那栋夜幕里的建筑,犹如静伏的巨兽。
方才隐隐透出些许,柔软的意味出来。
就好像不论一个少年人如何逞强,故作老成。
终究会遗漏出属于那个年纪本身的,微涩的味道。
笔尖骤停。
“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什么?”
“洒水车的声音。”
同学静默了一会。
“哦,是有。”
不是幻觉,不是幻听。
真真切切地飘来,愈来愈清晰。
一时间干瞪着一室昏暗与空旷,只觉它更像是耳鸣后自欺欺人的妄想。
骤然冲出去。
站在校门口。
双向的马路,竟找不到声源在哪里。
歌声响了很久。等了很久。
然后,看见一辆肥硕的,笨重的,迟钝的卡车。
脸大如墙,后面拖着一截裸露在外的,灰白色的膀胱。
车灯映出细碎如毛发的光线,还有近似于黑色的,墨绿的植物。
它身后,有一个看不清楚的人影,手里捉着它同样灰白的肠子。
所及之处,万物迎来几秒粗陋的雨幕。
它靠近,又靠近。
就这样缓缓地靠过来,又缓缓地走出最短的半径。
然而。
我什么也听不见,听不见。
只有剧烈的,响彻灵魂的,机器的轰鸣声。
这是兰花草的土壤,却独独没有兰花草。
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在远离光源的地方。建筑角落的阴影里。
缄默地。
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