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之肆》双叶园长

9、汲界之环

　　机关与关节的卡隼，在转身望向他的时刻骤然脱落，倏儿只觉得那半截不完整的身子跌落的过程，像是有一千年的长度，端木的脸庞从俯视变为仰视，自己却终是无法与他平行。

　　那一天的过去，代表了三个孩童之间短暂的离别，这个时刻，距离最宏大的分离，还有一个界沉的时间。

　　你可有想过自己所处的世界，世界与时间的距离，其实未必有那么巨大的隔阂。

　　几个月过去了，可翎在那一日说过的话语却依旧日以继夜的回荡站在倏儿的耳边，那挂着诡异圆环的耳朵早已对这异物视若无睹，就像是双眼对眼前的鼻子的无视一般，耳朵也早已无视了这汲界环。

　　“小子，你耳朵上的东西可是这无数世界间的宝贝，你若碰坏了，我可没有第二个给你。”翎静静的坐在远处的石台上，单手捏着已经琢磨了几个月的一只“手掌”，抬起头看了一眼学习之余还是不自觉的摸着自己耳后异物的倏儿，带着几分嘲笑道。

　　倏儿将眼前的书卷翻至下一页，随之拿起书卷旁的一团木块，声音从自己的身后传来，但是倏儿却实在不想去回头看那自己莫名多出来的一位师傅，并非是因为对于这又神秘又不正经的男人有什么个人偏见，而是这男人口中所道出的事实，实在是让自己再难以直视他，面对世界的那份坦然也早已被微末又钻心的恐惧所代替。

　　翎说，自己从小长大的源村，只是夹在众多世界中的一个。

　　倏儿忽然想到了那个半山河，那一日端木哥兴冲冲的来找自己，就在那屋中坍塌又修复好的床前，倏儿将半身埋进被窝中，看着端木双眼放光的对着屋外吹了声口哨，接着桃子便推着一辆简陋又笨拙的木头做的椅子走近了屋内。

　　那辆带着轮子的座椅，带着自己，走到了自己从未走过的远方。

　　端木哥的后背，背不到的“远方”。

　　那座墨绿色的山，自己从来都是遥遥的望着，十年的童年时光，自己从未有过一刻的妄想可以达到的地方。但就靠着那辆走起路来叽歪作响的木椅，自己竟然能与端木和桃子一起，“走”到了深山半腰的半山河畔。

　　山中的河流，声音比之薇姨常去浣衣的小河要清澈的多，更吵闹的多。

　　那潺潺流过的水流，看似如流光婉然，听之却比深林中的鸟兽鸣叫还要吵上许多。

　　就在那条分外吵闹的半山河边，倏儿被端木抱至河畔上，河水瞬间浸过了自己空空的双腿，浸上了大腿的根部。

　　端木将鞋袜退去，也一并将双腿浸在看起来很窄，却分外深远的河水中，阳光透过密林在他的手边照出了一个个光斑。

　　好像只有那么一刻，倏儿看着两人留在河面上的身体，忽然有了自己竟然与端木是一样的人类一般的错觉。

　　“求求你，也分给端木哥一个这样的汲……汲界环。”

　　那一日的结尾，倏儿如此向翎哀求道。

　　当一切混乱消失，当床榻被翎轻而易举的修复，当薇姨神志恍惚的被桃子扶进自己的房间，当小小的屋内只剩倏儿、端木、桃子和翎的时候，翎对这三个孩童讲了一个近乎残酷的故事。

　　这个故事，叫做世界。

　　翎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又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他来自世界的底层，那属于“地狱”的深渊之内。

　　“莫将地狱想的有多可怕。”翎看着三个人吓得煞白的小脸，带着些许嘲笑道：“虚渊地狱其实与源村一样，也有人，有城镇，有生活，只不过规则不一样罢了。”

　　那只是众多世界中的一个——翎如是说。

　　在翎的故事里，世界就像一个又一个躺倒的椭圆形的卵，横跨在洪荒的边缘，覆盖着所有认知。

　　接着便是一个又一个的卵一上一下的互相叠加，每一层卵，便是一个世界。

　　本来世界与世界之间，是有界限的，在“新国”之下，便是统称地狱的存在，而新国以上，则是被唤作“云空”的国度。

　　上与下的世界，以新国为中间线，以穿界门为互通的隧道，更以十年为限期，做着不知被谁规定的运动。

　　每当一个十年走过，世界便会震颤、晃动，在天地的共振之间缓缓下沉，下沉的底部，会因为以上所有世界的重量压迫而陷入无人知晓的虚无之中。

　　“最倒霉的还是我们地狱中的世界，处在世界的底端，每当十年之终的下陷到来时，最底层的地狱居民便要穿过上一层的穿界门，集体移居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内。这些人，便是和你一样的异界人，又称为无根人。”翎看着倏儿道：“无根人的脚，是永远也无法真正踩上异界的土地上的，即便是双脚健全的人，也是一样。”

　　那看似脚踏实地的人们，其实从来没有被不属于自己的故土所接受过。平日里看不出的端倪，在天地十年巨变的共振中便会彻底显现，当世界晃动之时，无根人便会被不属于自己的大地排斥，脚与地面分开，人浮在空中，随着世界的共振而慢慢化为虚无。

　　“没有人知道这些消失的人到了何方，不仅是□□，就连魂魄也在所有的世界上彻底消失，最厉害的招魂术也无法感知到心爱之人的一丝气息，就像被世界彻底抹杀了一般。”翎嘴角微微上扬，咧着嘴，带着一个分外残酷的笑容，对着倏儿笑道。

　　“十年。”端木在心中默数：“人在离开了故土之后，只能再活十年？”

　　“如果运气好的话。”翎点点头：“若是赶在世界消失之前穿过了穿界门，那便可以再活十年。”

　　“我的个乖乖，这也太吓人了。”桃子摸了摸自己在翎那轻描淡写的话语中尚且不停噗通乱跳的新房：“那你们地狱底层的人，岂不是只能活十年？不，二十年？”

　　“原本是那样的。”翎皱了皱眉头：“在我小的时候，最底层的地狱里，在世界不停的下陷中，都只能在自己的世界活十年，接着在别人的世界里活十年，然后就消失了……”

　　“为什么不继续穿界呢？”倏儿似乎想到了什么，打断了领的话语问道。

　　“神的仁慈，对于每一个人，都只有一次。”翎看着眼前的倏儿，意味深长的道：“那带着蜜糖的长枪，再相见时，便不再隐藏自己的锋刃。”

　　“万枪贯身的滋味。”翎的眉头皱的更紧：“曾有穿界两次的人回忆这种酷刑，但是仅存的几分理智，也在不经意的回忆中荡然无存……撕裂灵魂的痛楚，据说那疯人终身只会重复这一句话，就像神对世人的警告一般。”

　　“嘛。”翎的话锋忽然一转：“其实也没有那么痛啦。”

　　似自嘲般，翎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心火所在，看着眼前这三个早被自己吓傻的孩子。

　　倏儿与端木的脸色，显然比桃子更加难看，在很早之前，倏儿与端木便已知晓，自己是被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到源村来，可是二人不知道的是，大人口中那很远很远的地方，竟是另一个不属于……或许应该说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故土。

　　家乡，早已在没有记忆的时刻便离自己远去。端木与倏儿对望一眼，眼中神色复杂，却不知是害怕还是庆幸。

　　“那端木哥和倏儿他们，他们岂不是没有多长时间可活了！”桃子初时只当听故事一般，更因自己是从小长在源村这件平凡的事而略微有些庆幸，可是当听到无根的异界人会消失时，却还是忍不住为自己的同伴提心吊胆。

　　“蛮力小子。”翎抽动了几下鼻子：“你身上，可是也有几分与这世界相驳的味道呢。”

　　那一日的天色渐晚，端木与桃子在离开倏儿家的时候，脸色如死灰一般难看。而当屋中只有倏儿与翎独处之时，倏儿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知道你神通广大，我也感谢你送我这一副可以抵消一次穿界门之殇的汲界环，但是能不能请你也救救他们……”

　　“小子，莫要异想天开了！”翎的语气忽然有些冷冽：“就连这一副汲界环，也是我花费了半生心力寻找，才从地狱内带到此处，若不是璇姬她……你应该知足感恩，是璇姬不在，才让你凭白延续了十年生命！”

　　“求求你，也分给端木哥一个这样的汲……汲界环……不，我求求你将我的汲界环取下，将这一副给端木哥！”

　　“那是已经长在你身上的独一无二的东西。莫在多想了，十年虽短也长，你若真的想救别人，不如想想如何自救。”

　　“可你，你可以自由穿界，你带端木哥穿去别界好不好，这样源村到了天地共振的时候，端木哥他……”

　　“小子，看清楚，你想让你的端木哥，也变成我这样么？”

　　说着，翎一把撕开了自己的衣衫，衣衫内的身体圆孔密布，每一个圆孔都是同样的大小，而彼此之间的间距也是平整至极，只是这样密密麻麻的圆孔之间，却没有鲜血流出，一道尽数独有的微光闪过，透过圆孔看去，翎的身体内，竟然没有人应有的五脏，透过圆孔的光亮，里面无数的机簧正循着一个无比平稳的规律，缓慢又整齐的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