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之肆》双叶园长

5、心之动能

　　“你又何必吓他们。”春娘缓缓走来，怀中已再次抱起了戏台上的璇姬，此刻开口，却是璇姬先张开了嘴，接着春娘才随之发出声音。

　　“春娘……”那陌生男子看到老人走近，慌忙将举着的左手放开，随着左手放下，倏儿也跟着一起重又落回了地面：“你还好么？”

　　这男子看来不过弱冠的年纪，但是望着这风烛残年的老人，却是满目的柔情，用来环住端木脖子的右手早已放下，就连一直抱着双腿的桃子，此时也觉得所抱之人，就在春娘出现的一瞬间，忽然就静止了下来。

　　并非停下，而是静止了下来，就像没有了动力的发条，没有了轴承的轮椅，在机关用尽的一刻戛然而止，桃子诧异的将那双腿松开，心中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翎。到了岁月流尽，心火成灰，你却也还是不肯放下么……”春娘开口便垂泪，而怀中的木偶却再也按捺不住，从春娘的怀中脱出，用力的抱在了被唤作翎的男人胸口。

　　“我好想你。”怀中木偶眨了眨眼，却终是没有眼泪流下。

　　“我知道。”翎抚了抚木偶的脸颊，指间却在木偶眉眼的细纹间停了下来。“春娘，你的心火，已到了油尽灯枯，请你不要再任性了，我已为你准备好容器，你快随我再次转生吧。”

　　说着，翎朝戏台方向轻轻挥手，戏台正中的一只木偶便随之翻飞而来，踏风之处，衣衫翻飞，虽是小小的木偶，却还是在空中绽出了无限风华。

　　木偶落手，翎将胸口的木偶同样取下，将两只木偶摆在手掌之中，站的最近的端木看的最清，那是两只一模一样的“璇姬”。只是其中一只木偶较之另一只崭新了许多，脸庞更是精致了不少。

　　“小子，你们快滚，不要影响我为春娘转生。”翎小心的将手中两只木偶重又抱回胸前，冷冷的看了一眼端木三人，脸上却没有了方才的戏谑调笑，眸子中冷光稍盛，让人看之不寒而栗。

　　“快走快走。”桃子闻言如临大赦，慌忙拉过端木的胳膊，急劝道。

　　端木伸手将桃子的双手扯开，看了一眼翎，才弯下腰，小心翼翼的将倏儿重又抱回轮椅，当双手重新握上那平日里握惯了的轮椅把手处，端木才发现这区区的几个动作间，自己的手心早已被汗湿透，这陌生男子周身所散发的感觉，从见到春娘之后便骤然改变，方才即便是被利刃抵喉，端木也未觉得有现在这般的不自在……将倏儿放回轮椅后，端木便不再多想，推着倏儿便准备远远逃开。

　　“求求你们。救救我……”怀中空空的春娘看着这三个少年终于渐行渐远，踌躇间忽然咬紧牙关，低声唤道：“求求你们，不要走……”

　　春娘声音低微，只在空气中打了一个转便被风儿吹散，端木脚步凝了一瞬，便将手中轮椅再次握紧，继续推着倏儿向前。

　　“端木哥，你听到了对不对！”倏儿初来只是以为自己幻听，但轮椅停下的刹那，却无比坚定了倏儿的认知：“春娘婆婆她……她在向我们求救对不对！你快停下啊！我们快去救她啊！”

　　端木闻言，一语不发，手却未停，直到倏儿再次开口央求的时候，他才开口：“倏儿，我们……我们没有力量……”

　　倏儿惊讶的回过头，微扬着脸，似乎正要再次争辩，但是回头的瞬间，他却看到了一张自己从未见过的脸庞。

　　那还是端木哥的模样，只是自己从记忆来，从来都没有见过端木哥曾有过这样的神情——不甘、懦弱、无奈、木然，让人说不清的情绪混杂着这样一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庞上，倏儿张了张嘴，却终于没有说出话来。

　　这本应让自己觉得自由的轮椅，像是在一瞬间长出了钉子，倏儿颓然倚在椅背之上，回过头来，却看到走在自己旁边的桃子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那样稚嫩的一张小脸之上，平日里总是一副调皮不懂事的神态，而到了此时，涕泗横流的扭曲五官上，却是有了那么多这种年纪的孩童里不应有的难过与不甘。

　　“我好害怕。”桃子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我怕死。但是我更怕再看不到在我寂寞时陪着我的木偶戏。”

　　“端木哥。寂寞很可怕，你有倏涸，倏涸也有你，你们不怕，但是我却好害怕，我没有家人，我是野孩子，可是……”桃子仰头看着端木，用力擦了一下眼泪：“可是野孩子有戏看便不寂寞，野孩子有厨娘婆婆惯着就不怕寂寞，你们要好好的！我去了！”

　　说着，桃子用力的推了一下倏儿的轮椅，这孩子从小便生的一身蛮力，此时用尽全力的一推之下，连轮椅带端木都在一瞬间不可抑制的往前冲去，而桃子却朝着与之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的跑去。

　　戏台位置，春娘早已颓然倒地，老垂的双目之间，仅有的一些光采也愈发黯淡，而站在一旁的翎小心翼翼的用双手分别托着两只“璇姬”，随着春娘的神采越黯，那左手的旧“璇姬”也更加的支离破碎，相反的，右手的那一只崭新的“璇姬”却越发的显得圆润鲜活。似乎这被唤作翎的男子，身怀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异能，竟能将人的精气吸走，附在木偶之上，让本应属于人的生命，转生给机关木质的木偶身间。

　　“不许你伤害春娘婆婆！”正全神贯注的施行异术的翎耳边忽然一响，完全没料这三个孩童之中，竟还有一个不知死活的杀了一个回马枪回来，全然没有戒备的身体被这蛮力颇大的小孩用尽全力一推，竟推的翎一个趔趄，双手平托的两只木偶随之落下，两只“璇姬”同时落地，崭新的一只尚且没有大碍，但是老旧的“璇姬”却在落地间便已粉身碎骨。

　　“不好！心火……快护住心火！”异术被突然打断的翎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反噬，在被推开的瞬间，便双腿一软，与春娘倒在了一起，眼见旧“璇姬”碎裂后，春娘眼中的光采骤然一黯，几近消失，暂时不能动弹的翎只能对着那边哭边大口喘着气的孩童喊道：“若不护住心火，春娘她……璇姬她便要灰飞烟灭了啊！”

　　桃子闻言，更是吓得失神落魄，连哭也忘了继续哭，看着地上躺着的春娘婆婆确实渐渐失去了气息，桃子慌忙走上前跪下，扯着春娘的衣服嘶声唤道：“春娘婆婆……你不要死啊！你不要留桃子孤身一人啊！我保证再也不抢你的木偶玩了！你快醒醒啊！”

　　“小子！快护住那碎掉璇姬身上的一抹光华，用手掌捂住，不可让风吹到，快去啊！再不去璇姬她便真的活不成了！”瘫在地上的翎脸色焦急，再次冲着桃子吼道。

　　桃子此时早已没有了什么判断，闻言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滚带爬的冲到了方才璇姬跌落的地方，跪在一地的璇姬碎片处，此刻天光渐落，日落月出，天色早已朦胧，那一地的璇姬又碎的彻底，哪里有什么“心火”“光华”！

　　“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有光啊！”桃子小心翼翼的用颤抖的双手在璇姬的残肢中扒了一阵后，急的再次哭了起来，朝着翎大喊：“你骗人！”

　　“糟！忘记你没有机玹了！”翎暗叫一声不好，心中绝望四起，看着身侧没有声息的春娘，鼻子一皱，竟似孩童一般哭了起来，可是不管那五官再怎么扭曲，眼神再如何痛苦，眼角处却始终没有一颗眼泪滴下。

　　“在那里！在璇姬碎掉的眼睛那里！”

　　桃子见一旁的翎也自顾自的哭了起来，心知救春娘无望，跪在一地木偶残肢中，更加昏天暗地的哭了起来，只是哭嚎之中，却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再抬起头时，坐在轮椅上的倏儿已焦急的指着地下其中一处喊道：“桃子快啊，就在那眼睛处，已不剩多少光亮了！”

　　“端木！”桃子一时哭一时笑，在绝望中终于看到了一抹希望，看到了端木那重新恢复沉着与自信的脸庞，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到倏儿再次急喊：“起风了！桃子快捂住那团光华！”

　　桃子闻言，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生怕自己周身带起的微风会吹散那团看不见的光华，小心翼翼的将手伸向倏儿所指的地方，双手化掌，轻轻的扣在了那一只碎掉的眼睛之上。

　　桃子短短的几个动作，却是让在场的几人连呼吸都静止了一瞬，就连倒在一旁的翎也在桃子终于将手掌护住了心火之后才敢呼出了憋了许久的一口气。

　　“没事了没事了。”在向倏儿确认自己已经护好心火后，桃子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不由自主的破涕而笑：“春娘婆婆，没事了。”

　　桃子带着鼻涕眼泪的脸庞慢慢转向身后，似确认春娘无碍一般，带着眼泪正想开口，却忽然觉得手掌一沉，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然压下一般。

　　再回过头来，倏儿与端木早已惊诧万分的看着自己的手掌之处，桃子不可置信的低头看去——那一只崭新的璇姬不知何时有了生命，此刻正稳稳的踩在自己的手背之上，而勿虚掀开手掌便可清楚的感知到，手掌下的那只眼睛，早已被自己压了一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