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之肆》双叶园长

6、一心求死

　　木偶静静的站在了男孩的手掌之上，在确定了男孩掌下之物碎裂无虞后，忽然裂开嘴笑了。

　　那笑容并不诡异，在这样完全黑暗的夜色中，甚至有一种温暖的感觉，笑容间有着说不清的舒心与解脱。

　　“谢谢你。”木偶张开嘴，声音却从倒地不起的春娘口中传来。

　　桃子掌下的忽然有着几点萤光钻出，他不敢拿起手掌，更不敢去面对手掌下被自己亲手按碎的东西，他知道翎口中的“心火”早已熄灭，他明白春娘婆婆在此刻起，便注定了死亡。

　　萤火飞舞，灯光黯淡却分外清冷，那从桃子掌下钻出的几点光亮围绕着桃子打了个旋，接着便缓缓的飞向了春娘，钻入春娘的口中。

　　“心火归心，璇姬，你为什么不活下去……为什么要违背我的心意……”瘫倒了许久的翎，此刻终于能缓缓坐起，坐起后却只是目光呆滞的看着春娘，似喃喃自语，又似在抱怨什么，怀念什么，这样的语气闻来实在让人伤心，说不出的绝望与心痛，让倏儿忍不住的抓住了端木的手腕。

　　“端木哥。”倏儿轻唤，端木将手抚上倏儿的手背，轻拍了两下，示意倏儿莫要害怕，但口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该去劝慰着谁。

　　“翎寰，到了这样的时刻，你却还是不愿唤我真正的名字么？”许久没有了声息的春娘，在萤火入口后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挣扎的向翎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翎的脸庞，但是虚弱的身体却只让手指触碰到了翎的胸口，便再无法上扬半分。

　　“我不是翎寰！你也不是春璇！我们在分生之时已经注定了永生不朽，更注定了再没有翎寰与春璇，有的，是可以凭借转生之术的长相厮守，是你，是你将我们抛开，是你放弃了一切！我只是想……我只是想找回那个今生至爱之人，可你！你却连这样的机会也不给我！”翎的脸色越发凄厉，也不管眼前将死之人的呼唤，重重的挥手将抚在胸前之手甩开，却不料失神间，挥出的竟是自己早已残缺不全的右手，用来充当手指的三根利刃在夜色中亮了一瞬，便带起了一蓬血光，小小的戏台之间，血腥气瞬间四溢开来。

　　手掌传来的痛楚让春娘忍不住低哼了一声，而伤了春娘的翎却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染上鲜血的右手：“神剑，神剑化成的三根手指，本应永远守护春璇的，怎会，怎会伤了你……”

　　“你还不懂么？”春娘望着昔日的恋人浅浅一笑：“春璇与翎寰，早在分生的一刻，便在这世间死去，那些借着木偶转生数次的生命，早已不是我们自己，翎，我们……只不过是被丝线束缚的傀儡，幸好，幸好这一次，我终能以人的姿态死去，对不起，我却终归是，再次抛下了……你……”

　　本来稳稳站立在桃子手掌的人偶忽然静止了下来，不动声色的从薄薄的手掌上跌落，落地染灰，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绚丽与生机。

　　“我恨你。”翎看着彻底失去声息的故人，柔声道：“我爱你。”

　　四野再也没有了一丝光亮，唯留下翎沉沉倒地的声音。

　　那一双在黑暗中握着的双手，直到三个人回过神来之后，才终于放开。

　　这是个没有启示录的世代，神祗消失，规则混乱，生命从地狱中浮出，从苍穹上坠落，这一层的天与地，就像一颗巨大的卵，与那一层的天地亲吻重叠，厮磨间融为一处，却在彼此拥抱的地方留出了自己的空隙。

　　这样的空隙内，存在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贯通了两个世界的门，生长在世界与世界之间，供人进入，更供人走出。

　　可是这一世的进入，便是那一世的逃离，人与人的轨迹，永远只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形成，又在背道而驰之间交错。

　　规则变成了虚假的谎言，力量才是最可靠的守卫军，高高在上的人们等待着堕落，堕落深渊的人们却渴望的逃逸，世界与世界的侵蚀，从未休止，而冥皇对新国的侵略，仅仅是蜉蝣一瞬。

　　吞噬，成长，被毁灭，被重生，生命便是一个永不止步的轮回，渴望着自己不曾有过的虚妄，对着私欲无休无止的前进，直到心变成空，空变成黯，黯变为心。

　　但凡是选择，便是错的。

　　可是所有人都渴望着属于自己的错误选择。

　　拼命的活着，就是为了从别人手中争夺一个可以犯错的机会——

　　“而能够拥有这个机会的前提，首先便是要有力量。”

　　距离春娘的消失，已经三月有余。

　　那一夜的混乱，终于在清晨降临时落下帷幕，一并谢幕的，还有春娘那摆了十几年的小小戏台。

　　回过神来的三人，小心翼翼的摸索到了春娘与翎的身边，春娘已逝，但是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却明显的留有气息，或许只是一时的悲恸太过，情感上的难以承受才会让翎闭气昏厥，可是总不能就这样将这二人仍在夜色之中。

　　倏儿与端木合计了半天，才叫起尚且坐在春娘身旁哭个不停的桃子，端木与桃子费了天大的力气才在旁边的空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掩埋了春娘，但是对着陌生人，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万不得已之下，只得将这男人先拖回倏儿与薇姨的家中，再做打算，一来端木与桃子独居的家中本就狭小，根本没地方再放下一个成年男子，二来三人合计在这男人醒来之前，都一并守在一起，这样若是他醒来之后还要行凶的话，人多力量也大。于是在清晨时分，三人才精疲力竭的将领一起抬回了家中。

　　抬回去后少不了的便是薇姨的尖叫，但是好在倏儿费了极大的口舌后，终于将薇姨安抚了下来，并将翎一并安置在了客房。

　　直到第三天的正午，翎才幽幽醒转，在他昏厥的时刻，倏儿仔细察看过，这活生生的人竟没有任何呼吸与心跳，闭上眼睛的同时身体也瞬间凉了下来，可是当翎醒转之后，那人体本应拥有的心跳与气息才奇迹般的回到了翎的身体之内。

　　好在翎醒转了之后并没有太大的动静，只是静静的坐在床上，眼神呆滞，一言不发，就连薇姨慌忙送去，扔下便跑走的饭菜也未动一口。

　　这段时间，就好似倏儿的家中养了一个巨大的木偶一般，不吃不喝不睡，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在眨，心口在跳，除此之外，便与那唱戏的木偶无异。

　　直到今日，这“木偶”才走下床来，自顾自的寻到了倏儿家的门口。

　　家门之前，倏儿正与端木坐着晒太阳，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些什么，此时太阳正好，不热不烈，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犯懒，而那调皮的桃子此时却不知又跑到哪里玩去了。

　　“小子，你过来。”站在门口的翎开口唤道。

　　背对着自己的两个少年显然齐齐的被吓了一跳，先是端木充满警戒的回身，立时护着了倏儿的轮椅，再是倏儿挣扎的从轮椅上扭过身来，充满戒备的瞪着靠在门框上的翎，似护食的小兽一般，呲着牙一言不发。

　　“得了吧，就你们那三两下本事，我若真的想要伤害你们，你们早就消失了。”翎裂开嘴角，嗤笑道。

　　“端木哥，你快去喊人来帮忙。”倏儿伸手拉过端木，将端木拉到自己身后，急道。

　　“不！我要在这里保护倏儿，倏儿你去……倏儿你与我一起，就是死了咱们也死在一起。”端木更是如临大敌一般，再抢步上前，重又护在了倏儿的身前。

　　“你们真是够了。”翎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我只是让这带着机玹的孩子过来看一看，又不是要收掉你俩的小命。”

　　说着，翎的左手浮空，食指与无名指轻点，端木只觉得肩膀一紧，便被凌空提了起来。

　　“你，先别动。”翎伸出带着利刃的右手，用其中一枚刀刃指着倏儿道：“你，过来。”

　　“倏儿你快跑！”端木被提在空中，尚在不断挣扎，看到翎用利刃指着倏儿，周身挣扎的更加厉害，但是不论自己怎么动，那提在肩膀上的两根无形丝线却是纹丝不动，任自己的身体如何摆动，肩膀处却怎么也动不了分毫。

　　“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翎语气转冷，不耐烦的道。

　　“不许你为难倏儿，他的轮椅虽有轮子，但是却固定在椅框之内，根本插不进手指转动，他……他又如何能过去！”端木在制作这轮椅时，便没有留下让倏儿用手转轮子行走的功能，一来是怕倏儿伤到自己的手，而来自己时刻陪在倏儿身边，倏儿自然不需要费如此大的力气行动。

　　“谁规定的没有腿便不能动。”翎冷笑了一声：“小子，木偶这种没有生命的物什都可以凭着自己的执念行动，你活生生一个人，难道就去不到这短短的距离么？”

　　“你是不是，连死物都不如？”

　　你是不是，连死物都不如！

　　倏儿愤怒的拍了拍自己仅剩的两截大腿，咬紧牙关，用手支撑着身体，狠狠的从轮椅上摔了下来。

　　“不许你……伤害端木哥！”趴在地上的倏儿顾不上脸颊身周跌落轮椅时磕碰出的伤口，在地上缓了一口气，便用双手扒着地面的青草，向翎的身前爬去。

　　“太慢了。”刚爬到翎的身前，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倏儿便觉得胸口一闷，接着才察觉到自己被翎给一脚踢开。

　　“我杀了你！！！！！！”一旁困在半空的端木早已势若疯虎，脸上的表情在倏儿被踢的一瞬间扭曲：“我杀了你！！！！！！”

　　“哼。”翎不屑的看了一眼端木：“没有力量的人，没有叫嚣的权利。”

　　说着，翎的右手忽然与左手持平，三根利刃尽出，眼见便要向端木的腹部捅去。

　　“不许你！伤害端木哥！”

　　空气在声音出现的瞬间凝结，接着一道闪光以不可抑制的雷霆威势朝翎的身前砸来，这闪光包裹的心核处，竟是一把十分宽厚的木质阔刃，似刀非刀，似枪非枪，仔细看去，那木刃的把手处竟还有一个正圆的手柄，而阔刃在袭来的瞬间尚在不停的变幻着自己的形状，只是在空中的惊鸿一瞥便已又尖锐了不少，凌厉的破空之声让翎也不敢大意，松手放开困住端木的丝线，以利刃在前，肉掌在后，双手并用，全神贯注的接下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闪芒在与翎的利刃接触的瞬间绽放至了极点，就连还与翎有一段距离的端木也忍不住用手盖住了双眼，这样耀眼的光芒，甚至在一瞬间遮盖了天空中的暖阳，在短暂的致盲后，端木才迫不及待的向倏儿看去，生恐倏儿在这样的撞击下有了什么闪失。

　　只是举目望去，在这闪茫消散的时间，用尽全力望去，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光芒中的人似乎挺拔的站着，但是本来属于双腿的位置，却只有圆圆的一圈。

　　“好小子，体内果然长着机玹。”翎的声音再次响起时，闪茫终于尽数退散，端木应声望去，只见那本应是三根利刃化成的手掌处，此刻竟被一段巨大的木刃黏住，两种截然不同的物质交接的地方，就好似融在了一起一般，木纹藏着金属，金属间长着木纹，相接之处浑然天成，似乎在这闪茫一瞬的时间，翎右手的利刃便长出了木质的枝桠一般。

　　端木还来不及惊讶，便听到“咔嚓”一声传来，这是本质碎裂的声音，再次循声看去，端木却看到了一幕让自己百感交集的画面。

　　倏儿他……倏儿他竟然凭靠自己的力量，稳稳的站在了那里。

　　只是本属于双腿的位置，不知被谁换成了两截断裂成两半的轮椅车轮。

　　倏儿的眼睛紧闭，胸口却有一团亮光如星芒一般闪烁，似乎这正努力向前行走的人早已失去了意识，仅凭自己的本能行动，踩着那断裂一般的车轮，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势挣扎的走来。

　　“够了！”翎见状，挥手用肉掌断掉了自己带着利刃的手腕，接着以端木此生都从未感知过的速度，眨眼间便到了倏儿的背后，肉掌化为手刀，重重的劈在了倏儿的后颈。

　　两只车轮做成的“腿”随之碎裂，倏儿的身子骤然一低，口中却再次喃喃开口：

　　“不许你……伤害……端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