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之肆》双叶园长

44、乱界乱界

　　“别开玩笑了。”说话的人是一个愣头愣脑的毛头小子，可是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看起来有些莽撞又娇生惯养的少年，会成为稳坐军中帐运筹帷幄的冥军总军师，此刻的禁籍甚至连青色的胡须都还未长出，一脸的稚嫩模样。未经世事的少年总是对世界有着太多的想象，那是一种近乎伪善的自我催眠，他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美好，歌舞升平，四季安康，他以为这样虚华的浮夸的世界便是真正的世界，他从不肯将头探出，往真实的世界里看上一眼，少年总是执拗的活在自己的自以为之中。就是这样的生命，才无法理解更不肯去相信，在方才的轻描淡写中，便有一个自己未知的世界随之毁灭。

　　“我们不是加固了冥城城墙和穹顶，用以抵挡即将到来的界沉。我们不是集结了三军将士，随时做好了跟世界抵抗的准备。我们不是已经有了万全的对策，来应对十年之期的大事件。皇后为什么……为什么要说出这样残忍又虚假的话语！”禁籍脸色激动的从嘈杂的皇族之间挤出，走到那已经消失的穿界之路的下方，向皇后与冥皇同时行了个礼后，才忙不迭的追问道。

　　“对啊，父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后知后觉的翎幽这时才从内廷深处出现，这个少年实在是太无忧太高兴，在酒席宴前贪杯了不少，直到方才的炮声才将其惊醒，而迟迟到来的翎幽脸上还带着几分酒意几分睡意，在听到了禁籍的话语后，才慢慢的将方才发生的事联系起来了一些。

　　“哥哥。”椎檎见到翎幽，脸上的黯然随之褪去了几分，唤了一声后，便走到了翎幽的身旁。

　　“椎檎乖，方才那声炮响，没有吓到你吧。”翎幽将椎檎的小手牵起，皱着眉头问道。

　　椎檎摇摇头：“不碍事，没事的。”

　　翎幽这才重新看向冥皇与皇后，迫切的需要一个答案。

　　“早在我与皇后成婚那日，灭世计划便已经在冥城中启动。”冥皇叹了口气，重新坐回自己的王座之上，看着殿下群臣、众多皇族以及自己的两个儿子，缓缓道，声音沉重又衰老：“沵鸶曾向我形容过界沉之时的景象，我那时便知道，冥城以往对界沉的猜测，都是错的。”

　　“那是一种生命绝对无能为力的浩劫。先皇与众多祖辈们，费尽心机建起的冥城，呕心沥血做出的黑石结界，对于即将到来的浩劫来说，几乎像是蜉蝣撼树，对于世界，我们的想象实在是太美好也太可笑。”

　　“可就在我绝望之时，沵鸶却给了冥城一个还可以生存十年的机会，那是沵鸶的世界里，已经提出，却没有时间实施的计划，而沵鸶她却将这个计划，毫无保留的赐给了冥城。”

　　“那是被神所厌弃的计划！你既然从一开始便知道计划的残忍，却还是毫无犹豫的将其付诸成了行动么！”许久未曾开口的璇姬在听到此处，忽然在翎寰的怀中挣扎站起，指着冥皇怒道。

　　“没错，我从一开始便知道这个计划的残忍，但是我依旧要将这个计划行使出来。”冥皇重重的点头，毫无迟疑的回道。

　　“魔鬼！”璇姬在愣了一瞬后，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愤怒，手指着冥皇指责道。

　　“放肆！”是一旁的禁籍首先反应过来，飞快的将璇姬的手拍开，带着少年特有的傲慢道：“休得对吾王无礼。”

　　大殿之上剑芒一闪，帝梵只是微微动了一瞬，翎寰的神剑便拔鞘而出，剑刃在刹那间便抵住了禁籍的咽喉：“若你再动璇姬一下，这一剑便会从你身体上穿出。”

　　翎寰的语气说不出的冰冷，就在这自己熟悉无比的大殿之上，极为短暂的时光内，一切都好像失去了控制，天崩地裂，海穿山移。其实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生命都在这个夜晚内一分为二，而现在经历的时光，就像是一场近乎诡异的沧海桑田。当天空再次出现熹微的光亮后，曾经的生命便正式变为曾经，而崩塌又重建的世界，便是即将到来的漫长未来。

　　“寰儿！”冥皇沉吟：“这个夜里，死去的人已太多。莫再……杀人了。”

　　“璇姬姑娘，你若与沵鸶同为一个世界的故人，那就应该知道，曾经在你的故乡发生，又即将在虚渊内发生的浩劫，是多么的可怕。”冥皇看着璇姬淡然道：“若杀害，可以保证我所守护的世界再安稳十年，那我宁愿做一个屠尽生命的暴君。”

　　“父王！你到底在说什么！那个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冥城不是一直在做着即将努力么，离界沉，不是还有一段时日么！”翎幽听到冥皇口中那带着不祥的话语时，牵着椎檎的手也忍不住因为激动而用力握紧，就连椎檎的小手被自己勒出了泛白的痕迹也不管不顾，焦急的对高高在上的冥皇问道。

　　“我所带给吾王的，是一个唤作乱界的计划。”许久不言的皇后看了一眼椎檎后，缓缓开口：“这是穷极了我故乡所有人的才智，才想出的自保之法。”

　　“而我，便是顺应着乱界计划而被制造出的生命。”皇后接道。

　　“我的故土，也有一位像吾王一样贤明的主宰，他的名字叫做椎林，是我父亲，也是我的创造者。”

　　不管皇殿之下的哗然，皇后只是看着需要聆听自己的几人接道：“他是一位绝世的机关奇才，他可以将碎小的零件拼成伟大的物件，他的才智绝冠天下，他的才能无人匹敌。在知道世界之下的世界界沉，在救得几位穿界而来的无跟人后，他就开始了长久的冥思，直到有一天破关而出，他便开始着手改造我的生命。”

　　“他曾是我的夫君，后来却变成了我的造命者。我的身体被改造，我的心火被幻化，我早已不是他的皇后，我成为了承载世界之重的希望，我变成了世界的女儿。”

　　“我从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变成了被加注了众人希望的公主。”

　　“可是即便是我的生命已经完成改造，即便是椎林有着惊才绝艳的才智，时间却是最不留情的东西。在我已经可以收集成为驱动着计划的源力之时，界沉却终于来到了世界之上。我们的计算出现了误差，就算是那几个无根人也惊诧无比——明明是按照他们对于界沉时间的认知而向后精准推算的十年，但是界沉却还是早了三个月前来。”

　　“三个月……这是椎林计算过，我可以收集毁灭一个世界的源力的极限时间，在经过一个世界的所有努力后，在经历了无尽的筹备与改造后，这样的计划却还是功亏于溃。”

　　“椎林说，我是他此生最完美的作品。他不忍我与世界一同陨落，于是在那三个月之内，他找到了另一个乱界之法，他无法拯救一整个世界，却可以拯救一个人。”

　　“一个。”皇后再次看了眼椎檎：“仅仅一个。”

　　“他将我的生命再次改造，让我成为了一个可以借用和唤醒世界中残存力量的机器。”

　　“他说——别的世界，一定还有可以逃脱浩劫的转机，而我就像一个寻找几率的机器，在投入那个从即将到来的穿界门处偷偷撕开的缺口后，或许我会随着穿界门一同飘荡在神秘的空间处，直到我感觉到转机后，便会从穿界门的入口，光明正大的走出，开始我十年的无根人的生命。”

　　“而这十年，便是所有世界的希望与转机。”

　　“或许是神的眷顾，我没有在穿界门内漂流多久，而是再它再一次开启之后，便来到这个与我们世界相临的世界。并且遇到了一个开明又伟大的王。”

　　大殿之内方才的嘈杂，随着沵鸶的话语而慢慢沉寂下来，直到沵鸶将故事讲完，所有的人都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

　　对还是错，正义还是邪恶，残忍还是仁慈。没人分得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或许在这样的时刻，只要觉得侥幸便够了吧。

　　“可是。”皇后的声音再次响起，而这次皇后却目不转睛的看向了璇姬，璇姬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方才的愤怒早已消失不见，有的只是低下头的黯然脸色：“就在那最后的三个月内，那个关于一个人的拯救计划，却出现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有人，将那个计划，提前泄露了出去。让原本安静的等待着毁灭的人们，开始了那个世界最大的混乱。”

　　“那个泄露计划的人，是我最亲近的一个人。她是我的玩伴，我的仆人，我不曾同生，却一直视为姐妹的亲人。”

　　皇后近乎残忍的笑了一声，指着璇姬并看向了翎寰：“翎寰皇子，你可知道自己深爱之人的真面目？”

　　“在我被改造的痛苦日子里，她日夜守在我的床榻之前。我的身体从内部张开，撑在椎林为我特制的床架之上，是她，不眠不休的帮我擦汗，喂我喝水，甚至在我痛苦无眠的夜晚，为我讲一个个美好的虚幻的故事，哄着我入眠。”

　　“可就在我终于得到安息的夜晚，她竟然从我因为梦魇而说出的呓语中，拼凑出了椎林那个为我一人隐瞒的秘密。”

　　“她将秘密泄露给了大家。”

　　“我最亲的人，最宠爱我的人们。在听到那个计划之后，彻底陷入了疯狂。他们就像一锅即将被煮沸的毒虫，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光里，彼此用力的撕咬了起来。”

　　“怨怒，蔓延了那个绝望的世界。那几个首当其冲的无根人被残忍的施以酷刑，被逼问穿界门即将出现的位置，被刑求穿界的正确方法。可那些穿界人都是用了巨大的代价才得以穿界至此，而这些被乱界计划掏空了所有的人，哪里还付得出如此大的代价。愤怒，由众人之间，直指向了椎林和我的身上。”

　　“我还记得那个灯火喧嚣的夜晚，椎檎将我的身体飞快的缝合，接着拉着我走向了宫殿的顶端，那个尖角的露台不知何时被椎林改造成了可以飞行的器具，薄薄的地板载着我们飞向了众人追不到的空中，我现在还能记得云层之上的寒冷与安静，椎林从升上半空后便闭上了眼睛，在没有任何器具的空间，他不敢错过一分一秒。那安静到让人害怕的最后一段时间，我只能静静的看着他，看着那个我曾经深爱着，却一动不动的人。”

　　“他还有呼吸，但却彻底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成为了一部机器，一部计算着时间的机器。我知道时间越来越少，我好想和他再说些什么……”

　　皇后的话语在这里戛然而止，或许是牵动了太多的曾经，或许皇后自己知道，应该忘记的，必须要忘记，所以她在沉默了一会儿后，才接着道：“在终于到了界沉的时刻后，即便是在云层之上，他却依旧精准的算出了穿界门开启的时间以及位置，他虚弱的坐起，对着我说了此生的最后三个字。”

　　“忘了我。”

　　“然后，我便被他推下了云台。”

　　“在坠入穿界门的时刻，我却看到了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春娘！”

　　皇后的语气在一瞬间激愤：“她还未在那样的混乱中死去，她和我一样，钻入了穿界门之内，我与她擦身而过。”

　　“我本以为此生将因为穿界门内的混乱空间而不会再见。可是却不知道，她竟会被你——”皇后慢慢的将面纱拿下，看着翎寰道：“带到了我的身边。”

　　皇后的面貌在一瞬间变幻，在翎寰只见过她一面的记忆中，那张独属于自己母后脸庞，在此刻却换为了璇姬的模样。

　　翎寰的神剑，只为守护璇姬一人。

　　几乎是毫不费力，皇后的身形飞快的闪到了翎寰的面前，接着一击便将翎寰击倒。

　　面对着另一个璇姬，即便是翎寰学到了超凡入圣的本领，却依旧变成了一个毫无反击之力的弱者。

　　“春娘。”皇后慢慢转头看着璇姬：“好久不见！”

　　璇姬猛然抬起头，接着眼中的恐惧再一次出现，皇后的脸上，无数张脸出现在了璇姬的眼前——

　　那些已死的，已消亡的，狰狞的，可怖的无数张故乡的脸庞，在一瞬间爬满了皇后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