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之肆》双叶园长

3、否人之戏

　　半人高的戏台，斑驳的红绒布遮不住戏台地板上露出的木层夹板，夹板薄之又薄，看上去几乎经不住一个稚童的踩踏，好在台上唱戏的只是几个没有血肉的木偶，木偶被线牵着，悬在绒布之上，偶尔踏进木板，却也是带不出什么声响。

　　那最精致的木偶要数其中正在抚泪的一只璇姬，璇姬是这折戏的主角，以木偶的面容看来，大约是双十年纪，脸上的妆扮更是细致，只是久经年月的摧残，眉眼之间即便是被人仔细的擦了又擦，却也掩不住一道道深浅的细纹。

　　丝线一提，璇姬张口，接着便有曼妙歌声从戏台后传来，声音似春雪初融，似昆山玉碎，初闻醉人，细听更是韵味无穷，只是这歌声实在太具雅韵，听的久了，倒觉得这样世故又圆滑的声音从这样弱冠模样的木偶口中传出微微有些不谐。

　　一曲唱罢，几个扒在了戏台上的小孩儿们纷纷拍手笑了起来，而不远处围观的一群成年人中更有资深的票友应时应景的叫起好来。

　　“春娘的嗓子越发回春了。”台下一位看戏的人用手肘推了推身旁的同伴，笑着道。

　　“是啊，谁能想到这样好听的嗓子，竟是那样一个人唱出来的。”旁人撇了撇嘴，似有些惋惜，又带着些许戏谑道。

　　璇姬谢幕，这出戏也便道了尽头，眼见木偶身上的丝线被尽数提起，瞬间便似腾云驾雾一般飞到了戏台之后，接着一位已然耄耋之年的老人，从戏台的后面缓缓站起。

　　这一出戏，操持木偶之人竟是在幕后跪了整场。

　　“春娘婆婆春娘婆婆，你那璇姬唱的真是好玩极了，而跟璇姬对打的翎寰更是出彩，你将这俩小人借我玩上一玩好不好！”趴在戏台上的一个孩童见春娘终于站起，慌忙的喊过这木偶师，央求道。

　　春娘闻言，缓缓站起身子，向众人谢幕后，方转过头笑着回答道：“这可是我老婆子过日子的营生，哪能给你耍玩呢。”

　　“可是你有那么多木偶，就算借我两个玩也无妨呀，况且……”这叫嚷的孩童倒有些不依不饶，似乎在这操纵木偶的婆婆面前耍赖惯了，将嘴巴一撅，倒是有些任性起来。

　　“桃子，不许捣乱。”未带春娘安抚，人群之中便有一声喝止传来，声音虽带着威严，却清楚的可以听出，这说话之人至多弱冠的年纪，连声都未变，虽语气有些老成，但声音却还是孩童独有的稚声。

　　话语刚落，随着一阵车轮滚动的声响，春娘便看到了两个从来都形影不离的少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与其说走，倒不如说其中一位将另外一位推了出来，被唤作桃子的孩童一听背后声音，便知道自己的玩伴出现，再不纠缠春娘，欢天喜地的便从戏台转身，跑向了声音的来处。

　　“倏涸，薇姨今天准你出门了啊！”桃子开心的拍了拍同伴身下的椅座，许是这孩子太久没见过玩伴，拍的时候竟不自觉的使了大力，拍的这椅座之下的轮子都有些叽歪作响。

　　“你这蛮力小子，别再将倏儿的轮椅拍坏了，上一次那一座还坏在仓库里，你再将这个的轮轴拍坏，看我不揍你。”推着轮椅的另一位少年见状，一把拉住了桃子乱拍的右手，教训道。

　　“是啊是啊，亏得是上次端木哥将我从半山河那里背了回去，就这样完好无损的被薇姨看到，也还是一通责骂，禁足了我月余，这才许我出门透透气，你若再将这轮椅拍坏，我估计这辈子薇姨都不会放我出家门了。”被唤作倏儿的小孩仰头看着身旁的同伴笑道：“到时候看端木哥不揍你。”

　　桃子闻言伸了伸舌头道：“算我怕了你啦，真不知道薇姨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小便将你的护的吓人，平日里有些擦碰都要发神经一般将你放在床上，不许再动，好在端木哥学了些木工，帮你做了这轮椅，咱们这才能在你们家以外的地方玩耍，你只是断了腿嘛，又不是瓷做的，哪就这么娇弱了……”

　　“桃子！”端木本来还在笑着看这二人调笑，只是听到桃子说到同伴的伤处，脸色骤然一变，喝道。

　　“……”倏儿也是愣了一愣，不过脸上的失落转瞬即逝，伸出手拍了拍端木道：“唉呀，这有什么，我本来就是没有双腿嘛，还不让人说了怎地。”

　　端木有些心疼的看着轮椅上的同伴，蹲下身来，柔声道：“倏儿怎么没有腿了，我便是倏儿的双腿，一辈子带着倏儿，想去哪便去哪，自由的很。”

　　桃子心知自己失言，但到底是孩童脾气，看着眼前的同伴并未在意，憨笑着挠挠后脑勺道：“对嘛，我也是倏儿的腿，我是倏儿的狗腿子，倏儿让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

　　“噗……”倏儿展颜一笑，摇了摇头道：“不正经。”

　　“哟哟，你们这三个小家伙又凑到一起啦。”一旁的春娘婆婆终于收拾好自己的戏台，将一众木偶都放置妥善了，这才抱起独独放在木箱外的璇姬木偶走了过来。

　　“春娘婆婆。”端木重新站起，将手放在了倏儿的轮椅之上，向来人招呼道。

　　“你们三人啊，就属端木懂事。”春娘笑着点了点头，转过头向桃子道：“就属你这猴小子调皮。”

　　“对啊，春娘婆婆，若桃子再趴在你的戏台上捣乱，你便莫再这样惯他了，直接抽出翎寰的神剑来敲他的脑袋，看他还敢再调皮。”倏儿看着春娘怀中的璇姬道。

　　这老人即便在不唱木偶戏之时，也是总抱着这一只璇姬木偶，听说就连睡觉时也不曾离身，初来这源村时，村人都还道怪异，只是过了这十几年，俱都是见怪不怪了。

　　“翎寰的神剑只能保护璇姬一人的。”春娘闻言痴痴的道，一句说完便有些出神，也不知道想到积年往事的何时何处。

　　“春娘婆婆！春娘婆婆！”桃子看着这老人出神了许久，再也按捺不住，大声喊道。

　　稚声清脆，春娘这才回过神来。

　　“听说璇姬的样貌便是以你年轻时为模板刻成的，这到底是真的假的呀。”桃子想起偷听到的邻里间大人们的闲话，扯了扯春娘的衣袖问道。

　　“是么？”春娘不答反问，将怀中的璇姬拿在手上，又从怀中取出了一方绸缎帕子，小心的用帕子擦了擦璇姬的脸庞，可是即便是绸缎再滑，却还是擦不去璇姬眉眼间那积年累下的细纹：“以我的样貌啊，可我怎么记不起自己年轻时到底长什么样了呢？”

　　一语说完，春娘便抱着璇姬再次出了神，只是这一次出神更甚，任桃子再怎么扯袖子，春娘都没再回过神来。

　　“端木哥，你说待我们老了之后会像春娘婆婆这样么？”倏儿坐着扬起头，看着天，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端木，问道。

　　端木从轮椅之后探过头来，脸庞瞬间影住了一整片蓝天，靠在轮椅的椅背上，看着倏儿道：“像她这样总是对着往事出神么？”

　　倏儿大力的摇了摇头，小声道：“像她这样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只有没有声息的木偶作伴。”

　　“怎么会。”端木用手敲了敲倏儿仰着的额头：“你端木哥哥我，可是会永远陪在倏儿身边的，任谁都不会将我们分开。”

　　“端木哥，为什么你总待我这么好，若没了我，你定然不会只待在这小小的源村之中，外面的世界这么大，你应该很想出去看看吧。”倏儿依靠在椅背上，将视线收回，将头低下，小声问道。

　　“我当然会去外面的世界啦。”端木摸了摸倏儿的头道：“可是那也要带着倏儿一起看才有意思，父亲临走时可是对我千叮万嘱，一定要照顾好你呢。”

　　“若……若没了端伯伯的嘱托，你还会……还会……”倏儿的声音越来越下，到了后面几乎变成了咕哝一般。

　　“去哪去哪。倏涸要与端木哥一起去哪。”一旁的桃子将注意力从春娘婆婆处收回，蹦跳着跑了过来，追问道：“你们去哪可要带上我呀。”

　　“必然不会少了你这个调皮鬼。”也不知端木是否听到了倏儿的呢喃，待到桃子跑来，只是笑着对桃子说道。

　　“哼，就是不带我，我也是一定要跟着你们一起的。”桃子皱了皱鼻子道：“想甩掉我，可没那么容易。”

　　“桃……桃子，你那怀中的，不会是……”倏儿也随着笑了一笑，可是看到同伴怀中所抱之物，抬起手指着桃子有些诧异的问道。

　　“嘘——”桃子慌忙将食指立在唇边，着急道：“小声些，这璇姬可是我趁着春娘婆婆出神时，好不容易才偷到手的。”

　　桃子边说边有些得意的将璇姬拿在手中，仔细端详道：“这木偶，可是我央求了好久也没拿到手过的，其他的我皆玩遍了，唯有这璇姬我连碰都没有碰过，春娘婆婆可是宝贝的紧呢，一刻都没见她离身过。”

　　“快放回去啦。”倏儿焦急劝道：“这可是人家心中最宝贝的东西，若是被春娘婆婆知道了，看她今后还理不理你。”

　　“嘁，我只是借来玩一玩罢了。”桃子满不在意的道：“这里就只有咱们三人，你不说，我不说，端木哥不说，等我玩好了再偷偷将璇姬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得，春娘婆婆定然不会发现的。”

　　“可……若是我告诉了她呢？”

　　“谁啊，嘴巴这么大。”桃子正要恼怒到底是谁在自己与倏儿说悄悄话时插嘴，正准备抬头看向端木，却惊觉出言的竟是一个女声。

　　这声音听来熟悉，清脆悦耳，倒不知自己从哪里听过。

　　“桃子，快将人偶丢掉！”站在轮椅后的端木脸色急变，厉声出言。

　　“谁！谁在说话！”桃子此时也有些发慌，满眼惊恐的看了一眼端木后，对着空气大声喊道。

　　“璇姬，我的璇姬！”在一旁出神的春娘终于回过神来，循声而至，一眼便看到了被桃子抱在怀中的人偶。

　　“不许你们碰她！碰坏了可如何是好！”春娘皱纹密布的脸上忽然一阵扭曲，凄厉的对桃子三人吼道，接着一把便夺过了人偶，重又抱在怀中后，才痴痴的转过身去，踉跄着走远。

　　桃子这才反应过来，呆呆的看着倏儿问道：“你……你方才……也看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