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之肆》双叶园长

24、木森之舞

　　时间，在于钥匙的相遇之后，越发浑浊。

　　身体，在和钥匙的接触之下，慢慢恢复。

　　没有结疤的伤口，就在钥匙那神秘的风尘之中修复成了原本的样子，可倏儿自己却还是像一个不能妄动的瓷娃娃，即便是在穿界门这样无风无雨的安逸空间内，若平日里倏儿的动作稍大一些，却还是能晃出来修补上黑枪洞口的肉色粉尘。

　　倏儿曾试图用自己的璇玑之力修复身体，可即便是自己拖着残破的身躯，向混沌的深处爬了几天几夜也未曾发现一丝可以被自己同化共振的物质，这神秘的空间内，似乎除了混沌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可即便是如此，倏儿的心底却还是隐隐的感觉到，就在那最深最远的地方，还是有些什么在召唤着自己，就像生命本源的互动一般，那可以与自己和谐共振的物质，虽然势起幽微，但却好像还是存在于穿界门之内一般。

　　而在不断爬行的过程中，与钥匙曾相遇过，但他只是低头看了看倏儿，便一言不发的和倏儿错身而过。

　　不会说话的人，就好像不是同类一般，即便拥有着相同的形体，没有交流，对于倏儿来说，却还是越发陌生的存在。

　　而钥匙那样奇特的雾一般的身体，就好像是造物者特地从无尽的混沌中撕下一块，胡乱拼成的一般，倏儿小心的扭头回望时，钥匙已经在几步之内便深深的融于混沌之内，再看不清身影。

　　穿界门之内，无日无夜，倏儿更分不清自己到底向前爬行了多久，只是觉得独臂上的水泡破了又起，断在根部的大腿上，早已起了厚厚的老茧，空空的胸腹之内，那曾被自己用璇玑化出的木质内脏，虽然残破，却万幸的还在彼此运作，而经过钥匙的风尘洗礼后，似乎连这些残缺的内脏也被修复完全，所以直到现在，倏儿还有余力向前爬进。

　　残缺的外表，木质的内芯，不吃不喝，无知无觉，倏儿早已忘记了想要吃东西的原始欲望，更放弃了回到世界之内的奢望，这样迷乱的空间里，只有那一抹与自己共振的熹微希望，成了支撑倏儿生存的唯一目标。

　　直到路途将近，混沌开始慢慢稀薄，倏儿终于看到了来到穿界门之内的第一面墙壁。

　　那墙壁很小很薄，仰头看去的一面，几乎与倏儿在源村生活时所住的小屋一般大小，而当倏儿拖着身子绕过墙壁之后，钥匙终于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钥匙同样站在一面墙壁之前，而这面墙壁更是与倏儿所见的墙壁成对角相连，若倏儿猜的没错的话，这墙壁围城的屋子，便是要是平日里居住的地方，想不到这样一个冷漠又高深的人，竟然只住在这样一座平淡的小屋之内。

　　似乎他与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大的差别……

　　倏儿看着站在那平凡的墙壁之前的钥匙，心中默默的想。

　　“你在混沌中，没有迷路？”钥匙的脸色虽然一如往常的冷漠，但是语气中却多多少少的透露出了一丝好奇。

　　若干年的时光之内，无论云空之国还是十层地狱，都从未有人在这分不清方向的混沌中找到自己所居住的地方，就连那日无意间的相遇，钥匙也是专门挑了一道与自己的小屋背道而驰的方向，与倏儿错开，可这没有双腿的残破少年，却不知哪里来的韧性，竟能硬生生的从受过穿界门之殇的地方，寻到了这里来。

　　“哪有路给我……给我走啊。”倏儿缓了一口气，努力的抬起头看向与自己说话之人，似乎极尽全力的想与之平视一般，可是任凭倏儿再怎么仰头，那淡如烟雾的人影，却始终保持着微妙的俯视着倏儿的角度。

　　这种角度既微妙又不易察觉，似乎于钥匙来说，这样藐视的神情就像天生的本能一般，并非故意为之，而是长久以来的遭遇所培养出的拥有着力量的自负，自己难以控制，却真真实实的存在于弱者仰望的眼神之中。

　　但是眼前的少年虽然势处低微，看向自己的眼光却只有渴望与自己平等的炽热，那份炽热既原始又真实，并非妒忌，并非祈求，而是最单纯的渴望，那在天神造人时，便交付给人类与生俱来的对生命的渴望。

　　钥匙按下心中许久未有的震颤，只是微微的俯下身子，看着倏儿再问：“既然如此，那你找来，又为何事？”

　　倏儿忽然愣了一瞬，用力的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将混乱的思绪摇开，又似对自己这一番行径的否认，可是思绪未定，那脖子上的风尘却大量的漱漱落下，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倏儿却忘记了过程中的谨小慎微，这样的身体，又如何能任自己再乱动乱晃，眼看咽喉上的圆孔便要再次露出，倏儿还未开口钥匙便骤然将手抚上了倏儿的咽喉。

　　那样冰冷的手，在抚上倏儿的皮肤之时，忽然有了温度，风尘在一瞬间凝结，止住了掉落的趋势，倏儿诧异的看着眼前忽然凑近的一张脸，这张脸……竟然是如此的好看……

　　那样温柔的眉角，又如何能说出这样冰冷的语气。

　　在涉及到自己珍视之人时，倏儿尚能说出“若有了力量，便一定是付出了代价”的言语，可对着眼前之人，倏儿却忘了，能得到如此巨大力量之人，又在曾经的过往中，付出过多少的代价。

　　“你……为什么三番两次的救我这样一个不完整的人……”倏儿看着眼前之人，如呓语般开口，不知觉中便将困扰了自己一路的问题说了出来。

　　这艰难的一路之上，倏儿自己想了太多太多，无数的问题，无数的过往，无数的前尘，时间在进入穿界门之后将倏儿一分为二，翎曾经交付与倏儿能够展望前尘的雄心早已被倏儿从自己身上切分出去，这样残破不堪的生命，又有什么资本去向前看。

　　本来……倏儿准备在找到可以与之共振的东西之后，便拼尽自己的生命，与钥匙同归于尽的，或许这样，还能帮师傅他逃过一劫，可是当倏儿看清钥匙的脸庞后，那燃起的杀戮之心却忽然尽数熄灭了下来。

　　“不完整？”钥匙的眉头再次微微蹙起，并开口问道：“哪里不完整？”

　　倏儿看着眉宇间泛出好奇神色的钥匙，再回看了看自己的断肢残躯，不可置信的道：“你若想调笑我，那便算了，我不愿再与你多说什么。”

　　“调笑？”钥匙的疑惑神色更甚：“莫名其妙。”

　　“我这样的模样，难道在你眼中还是完整的么？”倏儿咬了咬牙，将身体最大限度展开，昂头看着钥匙怒问。

　　“既被机玹所护，心火又完好无缺，为何你要说自己不完整？”钥匙反问。

　　倏儿霎时哑然，他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一边“耳朵”，忽然想起了翎曾对自己抱怨过的一句话，自己也只是没有了耳朵而已，又并非从此就听不见了。这样自怨自艾的心绪，又是从何时起便如此霸道的占据了自己所有的思想。

　　生命还在，心火未缺，又没有谁剥夺了自己生存的权利！倏儿长吐了一口气，对着钥匙笑道：“没错，是我莫名其妙，是我浅薄了。”

　　“你找到此处，又是有何目的？”钥匙将手从倏儿的脖子上慢慢放开，那被风尘修补的圆洞已没有了痕迹，只是仔细观察却还是可以发现，被修补的皮肤与原本皮肤的细微差别。

　　“本来我找到这里，是为了获得可以共振的力量。”倏儿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被重新修复好的脖子，才接着道：“然后与你同归于尽。”

　　钥匙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意，这笑意并非嘲笑，而似一种解脱般的舒展，接道：“那你为何不趁早动手？”

　　倏儿小心的摇了摇头道：“现在，我不想与你同归于尽了。”

　　“你不想死？”钥匙反问。

　　“我不想你死。”倏儿答道。

　　钥匙闻言，缓缓将身子站直，转身望着身后的墙壁道：“你所寻找的可以共振的力量，是否就来自这里？”

　　“没错。”倏儿点头：“若我猜的没错，应该就在这座房间里。”

　　“房间？”钥匙回过头来看着倏儿，伸出自己浓雾不散的手，忽然挥了一挥，一团浓雾绕忽然从倏儿的身下泛出，接着托起倏儿的身体，围着倏儿口中的“房间”慢慢的绕了一圈。

　　一圈绕过，倏儿眼中不可置信的神采越发繁盛，直到烟雾将倏儿放回原地，倏儿才惊讶的看着钥匙道：“这屋子，怎么没有门？”

　　钥匙轻声道：“这个世间除了我以外，再没有人可以走得进去，这是我的孽，也是我的因果。你若想杀了我，与你共振的东西，我可以给你。”

　　说着，钥匙将手掌平推而出，烟雾从身体内源源不断的泛出，钻入一旁的混沌之中便消失不见。

　　“我虽不在乎你的生死，可我却想死极了。”钥匙再次俯视着地上的倏儿，言语在一瞬间变回了以往的冰冷。

　　倏儿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之人，还未来得及回话，便听到身后忽然一阵奇怪的动静响起。

　　再回过头去，倏儿竟然看到了一大片森林，不知从何时起，静静的长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