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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幼鸟难归 ...

  •   一片夜归的鸟忽然在在源村的深山中浮起又落下,讲故事的人终于停下了口中之人的脚步,月正当空,星辰微斜,翎看着听的出神的倏儿,解开了衣襟。

      “你看,这就是想要守护而去犯错得到的代价。”翎的衣襟打开,露出了自己一身的机簧。

      那身体,虽还披着一张人皮,但里面却早已是非人的构造,大大小小的玳瑁机簧不停的在身体中运转,透过身体上密密麻麻的圆孔,大致可以看出那机簧游走的轨迹,特别是在修习了多日的“璇姬”的倏儿,更能看出,那推动着身体内机簧运转的动能来源,正是胸膛上唯一还有着几分无缺的心脏位置。

      那一片干净又洁白的皮肤上面,就好像受到了神的眷顾,逃过了满身的孔伤,就像天地间留下的唯一一片净土,只是仔细看去,却可以发现这块“净土”的边缘竟也开始被满身的圆孔侵蚀,有慢慢覆盖上去的趋势。

      “师傅,你的身体……”倏儿看着翎这奇怪的身体,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但是依旧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个么?”翎笑着站起,将上衣褪去,用自己的后背在了星月与倏儿之间,倏儿抬头望去,却只看到了另一片触手可及的“星幕”,那透着月光星芒的身体,从无数的空洞中涌出的夜之华光,让人看得几乎有些目眩神迷,在那一瞬间,倏儿似乎忘记了面前站着的只是一个人,而更像是夜幕的孩子一般,从一整块的天空中脱逃到了自己面前。

      “这个只是我的附属品。”翎用手抚上了胸膛:“除了这颗心,这身上再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属于我。”

      抚上心脏的手掌,即便在夜色中,也可以明显的看出与手臂肤色的错落,而那零乱不堪的身体,是否也是如这手掌一般,是被人一点一点捏造出来的呢?

      “看清楚了,倏儿,在我身上的,便是穿界门之殇。”

      翎再次开口,低着头看向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少年,裂开嘴角,邪邪的笑道。

      夜色之间的光亮在一瞬间束起,那原本看起来有些炫目的伤口在翎开口的一瞬间变作了倏儿最可怕的噩梦——这……这样将人洞穿的支离破碎的伤口,便是在不远的将来,自己、乃至端木哥、桃子所要面对的东西!

      “好可怕。”倏儿看着翎的满身伤口,伸出手想要触摸一下,却在半空之中将手重新缩了回去。

      “可怕么?”翎低头笑着说:“可这便是自由的代价。”

      夜已深沉,山林俱静,倏儿思绪混乱,却在心底深处,忍不住的隐隐担忧天空再亮起的瞬间,若天再亮,那自己便与这可怕的穿界门之殇离的又近了一分。

      “师傅……这伤,疼么?”倏儿仰望着翎,有些害怕的轻声问道。

      “不疼。”翎的笑意更甚:“若你好好修习璇玑,那这伤口,便不会带给你任何感觉。”

      “真的么!?”倏儿那害怕的心情在一瞬间放松,虽然眼前的师傅没个正经,但是说出的话却从没出过错,若他说不疼的话,那说不定自己与端木他们,还有一丝出路……

      “若你舍弃了自己的身体,那便感觉不到疼痛……”翎将衣服重新穿好,才接着说:“但是,你从此也将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倏儿刚刚有些轻松的心情再次被一只手拧紧,不舍去便不能得到么?倏儿将这句话在心中盘旋了许久,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徒弟啊,你知道我在圣堂之内,学到了什么嘛?”翎的神色重又恢复到了数月以来教导倏儿时的一贯神情:“就在那一片源源不绝的黑暗中,我明白了,人真的是不同的。”

      “就好像璇姬与我来说,即便是曾经如此的形影不离,在对于世界的态度上,却依旧是南辕北辙,我对世界的理解,是纵深,而她,却更喜欢浮在表面上的辽阔。”

      “她可以进入所有金属、矿藏、甚至一部分的人体之中,但是却始终无法在近一步的靠近世界的本源,她太过于沉迷小小的世界中,却忘记了大世界的深广。”

      “而我,却执着于大世界的深度,而忘记了小世界的广袤。所以璇姬停在了辽阔的边缘,而我,则还在深不可见的渊中难以自拔。但就在渊中,在生命的深处,我却发现了一个最终要教予你的法则,这个法则,是璇姬和白珏也无法企及的领域……”

      直到这一刻,在翎这样清晰又理智的分析着自己与璇姬的不同时,倏儿才终于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疑惑的答案。

      翎与璇姬婆婆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是青梅竹马?是一往情深?是亲如家人?是兄妹是恋人?是怎样的感情,才有驱动着翎寻找了璇姬数十年,穿界无数次的执念?

      在这样冷静,甚至有些冰冷的回忆中,倏儿终于发现,翎与璇姬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份“纪念”。

      对于往事也好,对于时光也罢,翎的这一份执念,也只是来自于“纪念”这样的羁绊,感情,或许曾经有过,但现在,对于翎这样的称呼,这样的一个个体,却早已失去了意义。

      “师傅,你是翎寰么?”倏儿打断了翎的回忆与分析,冒然问道。

      翎笑了笑,脸上那邪魅色彩在夜色中晕开,像是一抹深深的紫色,融化在了深不见底的黑之中,显得那样和谐,却又那样生硬:“不愧是长着机玹的心。”

      翎慢慢闭上了眼睛,轻声开口道:“我是翎,我早已不是翎寰。”

      倏儿觉得心脏的深处忽然一阵颤动,少年看着眼前之人,一股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害怕的情绪,化作苦涩涌入口中,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口中的苦涩却被冰冷的夜风催化,终于是将风化的苦涩重新吞入了口中。

      “造命。这就是我此生最大的成就。”翎将本已安装好的右手重新拆下,如敝屣一般弃在一旁,再睁开眼时,那只手却自顾自的动了起来。

      并非是由线牵引的有规则的动作,而是有了自我意识一般的混乱行径,前进的目的之中,后退便是错误,握起手掌的意识里,张开便是逆行,而这只手,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有任何规律可言,这是只有生命才独有的混乱状态,这只手,在被拆下的时候便已拥有了“自我”。

      并非牵线指引的“他我”,而是从心从神的“自我”。

      倏儿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有迹可循。

      几个月的积累在翎所展示的刹那形成了顿悟。若论起教人的才能,翎却比当年的白珏,有着太多的超越。

      若干年前,白珏也只是凭借着圣堂的环境,百兽的逼迫,用生命在危机之时的渴求,以“百兽归心”为引,才教会了翎寰第一次看清楚世界,而翎寰却在短短的几个月内,以自身为引,彻底开拓了一个生长在山村中的少年的眼界。

      或许倏儿心中的机玹本就是一座还未发觉,厚积薄发的宝藏,但是就连翎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迫在眉睫的短时间内,自己竟然真的教会了一个少年看清楚眼前的世界。

      “师傅。”倏儿将眼睛捂起,再张开时,那纷乱复杂,延伸于无边世界的轨迹才稍稍淡去:“你指尖的线,我看到了。”

      翎的双眼忽然睁大,脸上的神情完全是不可置信的震惊,而那震惊的神情随机转为更大的笑意:“想不到这样一来,竟全是我庸人自扰,更想不到世界,竟与我开了个如此大的玩笑。”

      翎的笑容虽盛,倏儿却在那样的笑容里看到了无尽的自嘲与苦涩:“师傅……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翎用力的将双手按上倏儿的双肩,朗声道:“没有错,没有腿的小子,你实在比别人拥有了太多。”

      山间归巢的飞鸟忽然被翎的声音惊起,骤然离巢向天空逃去后,却发现竟然还是漆黑的夜晚,黑色浓烈的几乎遮盖了本能,本来长在身体中的方向感在一瞬间缺失,向下望去,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巢在何处。

      “师傅……”倏儿看着眼前的人,只感觉到无数的暗色光线在不停的向他胸前的那一片“净土”收缩。

      “天色不早了,快去睡觉吧。”翎不等倏儿开口,便笑道,虽然笑着,但声音中却似乎有了一丝暖意,这样的苦笑着的脸庞上,竟然隐隐的有着解脱的神情。

      天色究竟晚到了极限,这样长长的一夜下来,就连倏儿都有些疲倦,更遑论说了一夜故事的师傅。歇歇也好,倏儿心里这么打算,明日再向师傅问个究竟。

      少年向着师傅行了个礼,接着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家走去。

      “倏儿。”翎在少年即将走远的时刻忽然开口轻唤。

      “师傅,还有什么事情么?”倏儿慌忙回头,向着翎小跑而去。

      翎伸出了左掌,示意倏儿不用过来,弯腰将在地上兀自乱动的右掌拾起,重新装回手腕,那手腕上的手掌尚且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为了自己回归更大的世界而惊慌失措。

      “没事没事。”翎安抚好手掌,将双手背在身后,那年轻又邪魅的脸庞上,像是忽然失去了年华的庇佑,在倏儿的眼中看去,竟隐隐出现了几分老态。

      “路上小心些。”翎挥了挥手,示意倏儿快快转身回家去。

      倏儿点了点头,重又向家的方向行进,那双腿的位置,长着一双自己做成的木腿,木腿在此刻像是有了生命,循着一个看不清道不明的规则,调整着微妙的角度,远远看去,就像是平常晚归的少年一般,蹦跳着走远。

      “忘了我。”翎站在原地,轻轻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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