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之肆》双叶园长

15、命已成命

　　“……你不要死啊……我还是第一次被人挡在身前……第一次有人愿意保护我……你要死了……这陌生的世界对我来说，真的就彻底暗了……”

　　恍惚中，翎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围绕着自己在不停的边哭边说，挣扎着张开眼睛，却只看到一道陌生的金属苍穹，天空好矮，矮到几乎伸手便可以触及……

　　翎寰伸出手，就真的摸到了冰冷的天空。

　　“呀！你醒了！”一张熟悉的脸忽然挡在了自己与天空之间，翎寰挣扎的坐起，却发现一仰头便撞到了苍穹之上，本来因为失血而有些晕眩的脑袋更是在一瞬间昏的更加厉害，再次颓然倒地，翎寰却忽然想起了那百只虎视眈眈的妖兽，本能的又一次挣扎坐起，却发现头顶撞到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之上。

　　“这小房子我费尽全力也只能做到这种高度，你稍稍弯下身子，不然又要碰头了。”璇姬将挡在金属屋顶和翎寰脑袋之间的双手抽出，抹了抹尚有些疼痛的手背，蹲在了翎寰的身边，小声道。

　　“这里是哪？”翎寰只觉得眼前金星四转，这样陌生又冰冷的空间里，却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还在那巢穴里啊。”璇姬小心的看了看翎寰的背伤，接道：“你晕过去之后，我想要抱着你跑出去来着，但是你人高马大的，我就是拖也没将你拖了多远，眼见你共振出的木牢在众兽的爪牙下就要支撑不住，我没有办法，才在这巢穴里就地化出了一座关着咱俩的监牢。喏，你听，那金属墙壁的外面，还有被吩咐守着咱们的妖兽，窸窸窣窣的声音。”

　　翎寰再次用手摸了摸头顶的“苍穹”，这才发现原来身处的异样空间里，只是璇姬用金属共振出的一个四方块，若说是房子，倒真不如说是监牢来的贴切。

　　哪里有房子没有窗的，又哪里有房子没有门的。

　　“老女人，刚才你再哭么？”翎寰重新躺回地上，将双手垫在脑袋下面，叹了口气问道。

　　“混小子，我看你是失血过多，出现幻觉了。”璇姬慌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清了清嗓子道。

　　“老女人，你能打开穹顶，让我看一眼星星么？”翎寰歪过头，少有的没有反唇相讥，而是有些温柔的对璇姬笑了笑道。

　　“这么危机的关头，你竟然不想想怎么逃出去，倒想着看什么星星。”虽然璇姬嘴上这么说，但是双手却还是轻轻的抚上了那半人高的“穹顶”之上：“圣堂之内日夜黑暗，谁知道这会儿是白天是晚上，那日夜不换的黑色天顶，难道还没看够么……”

　　边说，璇姬边在“穹顶”之上，开了一个连脑袋大小的圆孔，一阵凉风骤然吹进了金属做的监牢之中，那圆孔的位置极佳，正好处在翎寰的视线上方，漫天的星辰就像被那阵夜风吹来一般，瞬间占满了翎寰的所有目光。

　　“有人说，在世界消失之后，那被湮灭的人们就会变成星尘，重新回归到云国之上的天上天城，你说，我的母后会不会也变成了星尘，出现在触不可及的夜空之上？”翎寰痴痴的看着夜空，如呓语般轻声问道。

　　“唉——”璇姬闻言，只是叹了口气，歪过头来顺着翎寰所看的圆孔向外看去：“我的世界中，好多好多人都消失不见了，那样多的数量，恐怕夜空也盛不下吧。”

　　“那我的母后会在哪？”翎寰目不转睛的看着天上的方向，忽然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母后让我忘了她，所以一定不会让我知道的。”

　　璇姬无言，却看到翎寰将一只手掌从脑袋下面抽出，然后用自己的左手，盖住了双眼。

　　他哭了。

　　手掌，哪里盖得住眼泪，即便是黑暗的空间内，借着星空，却还是可以看到指缝间不断渗出的光点，眼泪映着星光，就好像钻进手掌的流星化雨，下个不停。

　　“你哭屁啊。”璇姬用力的照着翎寰的脑门拍了狠狠一巴掌：“你又还没有死，哭个屁！”

　　“我父王都要娶一个不是我母后的女人了！那女人操控着人心，又低劣又卑微，但在今天起便要在虚渊中占据我母后的位置！我为什么不能哭！我替我母后哭不行么！”翎寰忽然将手掌拿下，滕然坐起，在几乎要再次碰上金属“穷地”的地方止住了身形，也不管眼中不停涌出的泪水，便又气又急的向璇姬发脾气吼道。

　　“你若不忘记，接下来该如何前行。”璇姬看着翎寰满脸泪水，却又急又气的样子，脸色也随之有些黯然。

　　“我又不像你！全世界的人都死了，自己却还苟活下来，没有了羁绊和家乡，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话刚出口，翎寰便知道自己冲动失言，但还来不及停下，脸上就火辣辣的再次迎来了一掌。

　　“我就要活着！活着便可以犯错！我只想有可以犯错的自由！我只想为不管对错都渴望得到的东西付出代价！我有什么错！”

　　那可怕的过往就像一张凝结在脸上的面具，用努力的忘记筑成的心墙，终于在到达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的第三年彻底崩塌，璇姬用力的将眼中出现的眼泪抹去，但是眼泪就像失去了控制的倾盆大雨，抹去多少，便涌出更多。天地崩塌，亲人四散，挚爱消失，那些从不敢回忆的噩梦在积攒了三年后，顺着璇姬的眼泪磅礴的奔涌而出，本来还在小声哭泣的翎寰在愣了一瞬后，却看到了眼前的人竟然在刹那不到的时间中，痛哭的比自己还要伤心。

　　那从小覆盖自己身上的桀骜、冰冷随着璇姬的眼泪而越发淡薄，翎寰也不去劝她，而是深吸了一口气，与她一起，大哭了起来。

　　守在金属外的妖兽正因为倦怠而有些昏昏欲睡，但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两声响亮的哭嚎瞬间从金属壳子的顶端钻出，那不管不顾的哭声似鬼哭狼嚎一般，带着无与伦比的气势响彻了整座圣堂，看守的两只妖兽齐齐打了个机灵，相顾无言的对看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后，两只妖兽默默的向身后退了几分——这可怕的人类，也不知在施展什么法术，竟闹得出这么大的动静！

　　也不知两人到底哭了多久，到了都没有了什么力气后，二人才终于停了下来。

　　“饿了。”璇姬擦了擦眼泪，肚子却因为刚才的哭嚎而愈发干瘪了起来。

　　“我也饿了。”翎寰同样摸了摸正在咕咕叫的肚子，用袖子将脸上泪痕彻底擦干，瘪着嘴看着璇姬道。

　　“啊！百兽归心！”璇姬似乎想到了什么，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抓起了一根不长不短的金属棍，顺着棍子将一个圆形的金属球拉到了身边。

　　“聚！”璇姬将手掌抚上金属球，金属球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包裹成球体的金属柔软的向一个方向回缩，连同金属棍一起，重新化作了一个沉重厚实的盖子。

　　“小子，来吃妖兽们的大餐了。”璇姬向翎寰招呼了一声，带着几丝兴奋，献宝般用力的将盖子掀了起来。

　　一阵金属独有的光芒骤然绽放，翎寰揉了揉眼睛，诧异的看着盘中之物问道：“这是什么？”

　　盘子中的似乎并未什么配菜，而是只有一个椭圆形的东西，尚在因为盘子的掀起之力而不停的晃动，待到晃动停止，璇姬才有些不确定的回答：“这妖兽们向来茹毛饮血，莫非这是传说中的七窍心？”

　　翎寰摇了摇头，用手指轻轻的碰了碰盘中心脏形状的东西，那椭圆形在翎寰的触摸下忽然跳动了一下，接着便一片片的散落开来，璇姬数了数盘中的碎片，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片：“这似乎是金属和木头拼成的一颗心。”

　　翎寰皱着眉头将手抽回，却发现其中一个碎片在凌空的位置，竟跟着自己的手指而倒飞了过来。翎寰不可置信的摸了摸左手的指尖，那空无一物的地方似乎有一道并不存在的丝线，连在了“心脏”的碎片之上。

　　翎寰试探的再次将手指抚上另外一片，并未碰触到碎片的位置，那碎片便随之舞动了起来。

　　世界的脉络，就在指尖牵线的瞬间浮出，翎寰忽然看到了线，看到了一道道的轨迹，似万物轮转的轨迹，又似生命流过的轨迹，这轨迹在圣堂的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亮不断分散又聚合，好似有着同一个目标，却彼此背道而驰。

　　五指并拢，轻轻一提，那木质的碎片纷纷将金属的碎片抛下，聚在了一处，那一堆微微凸起的木屑中，忽然有一个小小的木人站起，说是木人，倒不如说是几段肢体拼成的像人一般的小木偶，木偶的头颅远远滚滚，却因为没有五官，而分不出正反。

　　“你的共振还真好玩！”璇姬惊讶的看着在自己面前不停乱动的小木偶，又看了看翎寰不停抖动的五指，知道这是由翎寰共振而出的木偶，又不知翎寰用什么样的法子，将木偶操控的如此栩栩如生。

　　璇姬一时玩心四起，寻了一旁零散的金属碎片，在手中化开，捏了一捏，做成五官的形状，小心的贴在了木偶的脑袋上。

　　这下，这小玩意儿又更加像人了几分。

　　“璇姬。”翎寰看着正与自己操控的木偶不停逗弄的女人，那背着星光的身影，竟让自己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今后，让我保护你好不好。”

　　翎寰将手中木偶停下，看着同样停下的璇姬，正色道。

　　璇姬见到眼前木偶忽然停下，玩心未退，却有些几分不在意的回答道：“我才不敢呢，你那神剑剑刃这么锋利，惹了你，你再像上次那样拿剑对我，我可没胆子再硬接你的神剑了。”

　　翎寰将神剑拿出，横在自己与璇姬二人之间，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再次肃然道：“从今日起，神剑便只为保护璇姬一人而生。”

　　璇姬脸上的笑意忽然凝注，看着面前的少年，心中被掩盖在“不在乎”“不经意”之间的柔软在这样的表情下慢慢化开，她只是微微的点点了头，却默许了两人之间最深沉的承诺。

　　“喂，两个办事不利的小娃儿！在这等的吓破胆了吧！”一个脑袋忽然在金属的圆孔中伸出，倒挂在二人之间的一张老脸，带着总是那么不正经又深不可测笑意，看着二人大呼小叫道。

　　翎寰将神剑重新放回腰间，将璇姬的左手握起，转头对璇姬轻声道：“关上洞孔，夹死这个臭老头！”

　　璇姬反应极快，用手抚住一边金属墙壁，便将那“苍穹”上的圆孔瞬间缩小了几分，眨眼便夹住了伸头进来的白珏。

　　“你们两个不尊长幼的小王八蛋！想掐死老子么！”白珏的老脸瞬间通红，夹着嗓子大声嚎叫道。

　　翎寰与璇姬对视一笑，打开了金属做成的监牢，并肩走了出去。

　　而那被遗落在监牢内的人偶，却在追在二人身后的白珏走远的瞬间，独自在黑暗中，张开了自己那金属做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