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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祭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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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天气却仍然保持着盛夏的火热。偏居于南的大夏国都上京的街道上,行人如织。每家店铺前都能看到满脸热切的人们。潋江的水将上京一分为二,雾腾腾的水气弥散在上京的空气里,让上京的人们几乎忘记了八荒大地上已持续了两年的旱灾。
自夏王犀登基的第二年夏天起,整个八荒大地就开始断了雨水。起先还只是零星几个地方,等两个月后,全国各处大大小小的郡城均传来了没有降雨的消息,上京的百官们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在各地信奉天神的巫人们不断的祈雨声中,两年过去了。天空仍然只有炙烈的阳光,那些从江河升腾起的水气,还未到达空中,便被晒干了。遍布大夏全国的上千条江河有近一半都已干涸了,两岸的人们陷入饥渴当中,为保一条细细的小河而发生的械斗已成了最常见不过的景象。
但上京却还是繁华而安定的,奔流了数千的潋江很好地延续着这个巨大城市的生命,城中的人们亦无法感受到外面饥民们的焦渴。官府有令,旱灾期间,为了防止混乱发生,严禁外来流民入城。
城内居民在一片繁华中忘掉了外面的饥渴,皇宫中巨大的祭台上,十巫在设坛祈雨。奢华繁杂的仪式每次都要持续一月有余,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空中却始终没有一丝云。
夏王犀摆驾去圣庙祭天。这是他成为王以来第一次祭天。他一直以为自己曾以妖血敬天神,早已得到天神辟佑,可没想到的是,自他登基之后,竟逢如此罕见的大旱。就好像上天在与他做对一般。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才使得天神降下如此巨大的天灾。
圣庙建在上京北郊,是座历经千年的古老庙宇。庙身半埋于地下,四周是一片阔地。乍看上去平平无奇,其上却早已被一代又一代的巫人设了五行秘阵,外人根本无法潜入其中。
圣庙的主殿在地下最底层,四面无窗,是间巨大而阴暗的屋子。夏王犀在圣庙主祭祀、十巫之一的巫即引领下,于主殿中见到了那个从不露面的十巫之首巫咸,传说已活了数百年的老巫人。
主殿空旷而晦暗,神案上粗大的蜡烛昏昏地亮着,后面巨大的神像上半身隐没在沉沉的黑暗里。老巫人坐在神案之前,背对着烛光,就像一张剪影。夏王犀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老人眼中阴森森的光。
老巫人面前的地面上摆了几块龟骨,干瘦的手指在骨片上刮着。
“王,您留了不该留之物!”巫咸哑着嗓子道。
“不该留之物?”夏王犀皱眉道。
“天神怒,而谴旱魅。”巫咸抬起头,盯着夏王犀,“您敬神又蔑神,大忌也!老臣敢问王一句,留他何用?不过一妖人尔!”
夏王愣了愣,才恍然道:“只消除了他,便能平息神怒?”
老巫人淡然道:“神意不可测。人只需做好该做之事。”
夏王犀沉默了半晌,他看看巫咸,老巫人已不再言语。他吸了口气,站起身,朝神案后的神像深深打了一礼,然后双朝老巫人略施一礼,“谢巫仙指点迷津!”转头看向随行在后的巫即,“我大夏实不需倚靠妖灵之力而得天下,天神之佑足矣!”随同跟来的巫即在屋子的阴影里阴笃地一笑。夏王犀年轻的脸上豪气冲天,大踏步走出了圣庙。
国师府在城南,紧靠着潋江的边儿。这里是一片清静之地,有一片宽宽的草坪。很少有百姓会踏进这里,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国师并非人类。尽管朝廷很倚重于他,但他终究是个妖灵。
自草原一战后整五年,国师久黎一直很少出现在朝上。最近一次露面,还是在夏王澈登基的大典上。依旧淡漠的一张脸并不比当年红润多少,只有那双碧绿的眼明亮非常。
此刻,便装打扮的夏王犀正坐在国师府的内堂里,面对着清瘦的久黎,淡淡问:“你可知孤所为何来?”久黎低垂眉眼,脸上波澜不惊。
他是个让人猜不透的家伙。夏王犀想,在自己还年幼的时候,曾不止一次追问过父王尚,为何定要用一个妖灵为国师。妖灵久黎在朝中已作了七百年国师,时间久得足以让人忘了当时的情形了。夏王尚也一样,他并不清楚前代的王将国师的位置一直给一个妖灵来坐的用意。但久黎却从未让大夏的君主失望过。他拥有非凡的力量,亦拥有极狠辣的心思。在他的掌控之下,每一个反抗大夏的种族不是被灭绝了,便是生不如死。七百年来,大夏的疆土扩大了一倍有余,其中有一多半都是他的力量使然。
他似乎无喜无忧,素白的脸上永远平淡如水,像戴了张面具。夏王犀看不出这张面具背后的真实表情,所以他一直对他怀有重重的疑心。一个云虚妖灵,竟会在故土被灭的时候转投到灭族的仇人处,并且还帮助仇人征战南北,夺取大片大片的土地。他到底想要什么?夏王犀几次都想借着外力除去这个心思诡异难测的妖灵,可每次都是失败。他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动手,这会触犯先皇祖的遗命。所以,这一次,龟骨的占卜让他得到了极佳的机会。就像五年前用另一个妖灵祭天一样,如此,定会平息天怒,重新赐福于大夏。
半晌,久黎抬头淡然一笑,没有说话,碧绿的眼中目光深邃。夏王犀用大笑声来掩饰心中那莫明的不安,道:“好!你既已知道,那便好办了。久黎先生果然心向我大夏。先生去后,本王会为先生立碑著传,让先生之名流传千古!”
久黎淡笑道:“那倒不必了!臣一妖灵,总还是避讳些好!”
“好!”夏王犀站起身,“三天后,祭天!”说完便急匆匆离去了。
目送夏王离开,久黎站起来走回书房。半推开的窗外是潋江宽宽的水面。江水虽然还未干,但水面已明显降了许多,枯竭亦是早晚的事。大夏即将毁于干旱。
这大旱不是自己造成的,可结果却是一样。久黎伏在窗边,闭着眼感受江面的微风。清透的水气再度唤醒了脑中沉睡已久的记忆。既然活下来便是为了这个最终的结果,那么,一切结束后,自己亦无事可做了,如此正好追随着七百年前的族人,回归虚无当中去。
河岸的另一边有几个骑者快马跑过,放肆的笑声顺着江面飘过来。这上京正仿若大旱中的一片乐土,城里的人又怎么会想到外面的一切?城外的人应该正眼红于城中的繁华,就如同七百年前世间诸族嫉妒云虚一族与世无争的乐土一般。
七百多年了,云虚一族在烈火中消逝的上万条灵魂,如今正在哪里漂泊着呢?视云虚一族为孽障的天界自是不会接纳他们的,而云虚人的灵魂也定是不愿归去天界。久黎吸了口气,淡淡一笑。是了,在某个世间生灵及天界诸神都无法触及的时空里,他们一定又建造了一个云虚,一个自由的乐园。
巫咸着人送来信,信中写明祭天仪式要在圣庙前的阔地举行。有五行阵相辅,祭天将会事伴功倍。
祭天当日,圣庙前人潮涌动。上京的百姓们几乎全都挤到这里来,都想要看一看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祭天大典,以及将现出妖灵真身的那个神秘国师久黎。
祭台用神木搭制,高高地立在空地之上。台下用朱砂绘制的巨大的五行阵,八个巫人列在阵的外圈,巫咸与巫即盘坐于阵中央祭台之下,以牵引阵势。
吉时将到时,国师久黎在一队士兵的押解下从圣庙一侧的小路上走过来。他着一身青衣,白色长发束在脑后,略显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在十几个衣甲鲜明的士兵当中,清瘦得像片落叶。
见他出现,外围的人群发出轰响,声音中有惊奇,但大半都是一种得偿所愿的狂吼。
这些上京的百姓虽以人类居多,但也有许多异族移民。他们大半都受过征兵之苦,那些异族更是大夏国疆扩张的牺牲者。这一切的始作蛹者,都是这个妖灵国师。自他来大夏的七百年里,大夏就从未停止过对外族的征讨和疆土的扩张。如今,看到这个高高在上言谈之间便可定一族生死的国师也有今日,他们自然要吼出满肚子的恨意。
久黎对四下里的吼叫没有半点反应,像是早已预料到一样,神情自如地走到神台之前。夏王犀背着手,站在神台边,见他过来,便露出笑容来。
“久黎先生,可有想到今日?”夏王犀笑着看向暴动的群众。
“自久黎入朝堂那日起,便已知会有今日。”久黎淡然道。“但请王莫要问久黎是否后悔。云虚一族,从不为做过之事悔过!”
“哦?”夏王犀突然大笑,“那四年前呢?手刃族人,亦不后悔?”
久黎眉眼不动,只是淡淡地露了个笑容。夏王一愣,他突然觉得这笑容里有那么一点点不可捉摸的含义。但他来不及考虑,那边巫尹已高声唱时:吉时已到。
久黎朝夏王犀略打一礼,便转头朝神台上走去。
“等等!”夏王犀突然低喝。久黎停下脚,却不回头。
“五年前你虽耗尽了元气,至今未复。但,你仍有能力逃出上京。为何不逃?”夏王犀低声问。
“王要知道?”久黎回头道。夏王犀盯着他。
“因为一切已经结束了,久黎已没有必要再逃!”他笑得深邃而悠远,碧绿的眼中透出一抹从未见过的轻松。
神台以星辰的方位设下阵势,五行分列外围,当中设长条神案,案上有盛血的陶罐,罐旁置一雕花铜盘,盘底绘有日月星辰的图案。陶罐和铜盘两边,是各色祭品。神案后面,站着穿黑色祭服的圣庙执刀士,手中一把附了巫力的宽背大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执刀士一脸肃穆地看着久黎走上台来。他用手指了指神台前的蒲团。久黎跪下。执刀士绕过神案,站到久黎身侧,缓缓举起宽背大刀。台下围观的人群随着刀的举起而停止了躁动,定定地看着台上。
台下大阵上分列的巫人结起手印,齐声唱咒,发动了大阵。红光从地下透上来,在地面上微微荡漾。居中的巫咸睁开一直闭着的眼,开声唱道:“祭!”台上执刀者双手一紧,刀化青光直劈下来。
就在众人皆绷紧了神经盯视时,无比静寂的阔地上空突然传来一声苍凉悠远的狼嗥。声音里含着无比的气势,直将巫人唱咒的平和声音震得散乱了。
大阵在一瞬间停止了震动,巫力四下溃散开来。但只是眨眼间,十巫便重新凝注了心神,再结巫咒。可就在这阵势将启未启的瞬间,执刀士忽然惨呼一声,众人抬头看时,只见到一道白光在圣庙上空一闪即逝,跪着的久黎已没了踪影。那执刀士倒卧在台上,背后祭服碎裂,背心上印着一个巨大的红色爪印。
台下轰然大乱。
十巫面面相窥,夏王犀双眼充血,直瞪着空空如也的神台。
巫咸跌坐在地上,几块龟骨从他敞开的巫士服中跌落出来,骨片上的裂纹弯曲着,像扭曲了的嘲笑脸孔。 “错了,都错了!”他喃喃着。夏王犀骤然回头,瞪着他。
老巫人抚摸着一道轻得几不可见的裂纹,丝毫没有注意到夏王的怒火。他嘴唇哆嗦着念叨个不停:“初时,没有的啊,明明没有的……” 那是代表迷惑的纹路,它表示一个连天神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见他像是迷了心智,夏王犀冷哼一声,转头瞪向巫尹:“那时,不是你告诉本王,那是死术?”
巫尹满头冷汗,低着头嗫嚅着:“是,只是……”
“是什么?”夏王犀冷喝道,“枉你位列十巫,竟看不出妖灵的障眼法?若是死术,怎还会有今日之事?”他抬起头,看着天空冷笑,“逃得好!云虚之妖,不枉先皇祖看重于你,连时间都拿捏得这般准。嘿嘿,八荒大地,皆为我大夏国土,神明之地,看你们能逃往何处……”他倏地转头,指着垂手立在巫咸身边的巫即,道:“本王命你代巫咸之位,立即设降神坛降神!”
巫即躬了躬身,便撇开呆滞的老巫咸,转身朝圣庙而去。
绥河是横贯八荒大地上的最古老河流之一,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可如今,这场异样的大旱也终于令得它步入上了枯竭之路。从高空中看下去,细下去的绥河就像一根单薄的银线,似乎轻轻一触,便会断掉。岸边本该是芳草萋萋的河坡干裂成一块一块的硬土,被阳光炙得烫人。
白狼千寒站在河坡上,偶尔倒换一下触地的脚掌,不时抬头看看一直沉默着的久黎。
“后悔了?那为何当时不拒绝?”千寒蹲坐在地上,斜睨着久黎。
久黎垂手而立,青色长袍在热风中猎猎舞动,他回头淡淡道:“我若拒绝,岂不是要连累你一起被缚在阵中?”
“哦,你是说我该感谢你?不要想错了,久黎。你该知道我从没那么好心!在云虚山时,我就看你不顺眼,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有什么感觉。我带你离开那儿,只不过因为你还欠我个解释。我要知道你这么多年在人类的朝堂中为官的原因!”千寒冷声道,他顿了顿,声音略缓和下来,“还有,当年你既用猎神阵困我,何苦最后又耗损元力救我?”
“为何救你?”久黎眯起眼睛,道,“你不明白么?”
“我怎么可能明白!”千寒重重“哼”了一声,“你的行事之诡异,几乎是人人皆知,有哪个能猜到你在想什么?算了,你若不爱说,我就当从来没问过!如此,你我就算扯平了,两不相欠!”
“我本不需要你来救,亦没想过要你报什么救命之恩!”久黎淡淡道。
“哦?那你是找死喽?”千寒高声冷笑。
久黎不回答,转头望向西北方。在那边极远的尽头,昆仑腹地之中,是他们已消散了七百年的故土,被天界视为孽地却被凡间生灵视为梦幻之地而极力想要占据的云虚秘境。
千寒顺着他方向看过去,轻叹一声,道:“巫雾还在,根本没法儿下去!我就是不明白,自由自在到底碍着谁了?”
发白的太阳将远近一切景色都照得白晃晃的,视野所及,一切都显得苍白而虚幻。
目光的尽头,已足有七百年未曾踏足的故土之上,黑色的巫雾依然在山林间弥散着。族人痛苦而绝望的嘶喊之声清晰得如同就在身边,恍惚中,那一片炙烈的巫术之火正在吞噬着云虚一族的一切。火焰之上腾起的烟雾遮蔽了蓝天,也遮蔽了传承千年的云虚一族的未来。那个让他们得以自由生存的乐园,那块与世无争的土地,在一片火海中化为焦砾,只余下盘桓不散的黑色毒雾。
族人忧伤的表情在久黎的脑中翻滚掠过,他攥紧了拳,骨节发出咯咯的响声。千寒闻声转过头来,他却转过身去,将目光投向上京都城的方向。
千寒不由冷笑,“果然,那可是你做官儿的地方。你怎么舍得那里的荣华?可人家不要你了,还要把你献给天神!嘿嘿,可真是枉你一片忠心耿耿了!”
“你懂什么!”久黎低声怒叱。
白狼狠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我本就是粗人,你早就知道。我是不懂,可你又懂什么?”他低吟了声咒语,一道风从他脚下漫起,“做你的大夏走狗去吧。随着那群蠢货一起敬神,然后被他们当成祭品。我看你比什么都高兴!抱歉了,打扰了你成为祭品的吉时!”他扬首清啸一声,脚下风大起,将他直直托起来。
“你去哪儿?”久黎道。
“回北荒!”白狼头也不回地说,“我以为你能助我救那片草原,但是看来我想错了!”
“那里怎么了?”久黎脑中掠过漫无边际的浓浓绿色。
“大旱之下,还能如何?”千寒的声音里有重重地悲伤。“它们还都在努力活着,我自然也要回去和它们一起努力。”
“那群狼?”
“还有草原上的一切!”千寒在半空中喷了个鼻息,“嘁,我还和你纠缠个什么劲儿?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哪怕是再回大夏做你的祭品,我也不会管你!”他低嗥一声,风急速旋起,托着他疾升而去。
看着他的身影愈升愈高,久黎突然觉得心里变得空荡荡的,浑不着力。
原本以为一切都将安详的结束,却被千寒的出现打破了。久黎发现竟然觉得有些不舍得了,但却还不知是不舍得什么。是的,千寒有一片草原值得去努力,而他久黎却只有一片虚无。当一切都结束了的现在,这世上,便再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了,就如他当年去大夏时,所有的也只是一身的伤。如此,他不舍得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抬头看着已化成碧空中的一点白芒的千寒,突然大吼:“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千寒没听见,他依旧在上升。久黎手一翻,急掐御风诀便追了上去。
他的咒术要强过千寒数倍,风速自然也要快过千寒。只眨眼间,两人便汇到一处。千寒扭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久黎“哼”了一声,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