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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戏有始终(六) ...

  •   漏尽更阑,街衢静悄。
      戴映棠顶着瑟瑟寒风,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他的身上只披了件薄呢大衣,但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寒冷。纵使眉毛、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细霜,仍是浑然不觉。

      为何会变成这样呢?
      他扪心自问。

      大概是被苏黄梁的故事震撼到了吧。若能再见到他,他一定要嘲笑他的冥顽不灵。
      爱一个人,至于爱到如此地步吗?

      走着走着,他望见前方一团灯火通明。紧接着一点熙攘之声传来,打破了这冬夜的寂静。
      戴映棠认得这里,这里是“梦回”。门楣上悬着的巨大牌匾,令人一目了然。
      只是他为什么会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里。

      戴映棠扯过唇角,无奈地笑了一下。随即跨步迈入,由静寂踏入了喧嚣。
      当值的伙计看见他,面露惊讶,忙迎上来问道:“戴老板,你怎么来了?你的身体好些了吗?这大冷的天,怎么穿这么少?”他边说边呵着冷气搓着手,脸上冻得通红。
      戴映棠也冻得鼻尖、两颊通红,却只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标准化的笑容,说道:“无妨无妨。我在家闷的久了,过来转转。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我上去看看。”
      伙计听了,堆着笑,应声而退。他走后,戴映棠立刻变回了一脸的面无表情,神色萧索。

      他经过寻欢作乐的人群,穿过歌舞升平的大堂。独自走入后台。这个钟点台上已没有人唱戏了,所以后台里灯光昏暗,一片冷清。
      戴映棠径直走入他在后台中的专属房间,关上门后,身体便顺着门板滑落了下来。
      他七扭八歪地依靠在门板上,目光散漫地看着对面那面巨大的镜子。曾记得正是在这面镜子前,苏黄梁拿起了描笔,对他笑道:“戴老板,我给你勾回脸,成不成?你瞧瞧我的手艺。”
      当时他听了,透过镜子微挑着眼稍,斜睨着他,觉得这人真够无聊,什么事都要掺一脚。
      他问他:“你会吗?”语气里尽是不以为然。
      苏黄梁谄媚地凑过来,捧着描笔,猛点头:“我会,我会。”
      戴映棠被他磨得没有办法,只好仰起脸,眯着眼道:“那你试试吧。”

      结果,苏黄梁真的会。不仅会,还勾画得十分精细,比他自己勾画得还要好,比专业的老师傅勾画得还要好。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日他眼中流露出的目光——当时以为是认真与紧张,现在想来,原来是炽烈与克制。

      戴映棠还记得,苏黄梁总爱往他这里跑。只要他晚上要登台,他就钻到这里来看他上妆。每次还总花样百出地给他带些小零嘴,说什么,登台前吃一点,省得唱到一半饿得慌。
      刚开始他觉得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那些小零嘴都是坊间卖得最火的,非常难买,有时需要排很长的队。

      仔细想来,他的每段记忆里似乎都有一个苏黄梁,以前未曾发觉,现在却清晰得刺眼。
      这时,他的眼角瞥到一叠胡乱堆放的稿纸。他走过去,将其拿到手里,发现那是苏黄梁给他写的戏文。
      纸上覆着一层薄灰,显然是放了许久。

      他当初拉苏黄梁过来给梦回写戏,自己却从来没看过他写的戏,更没演过。每次苏黄梁兴高采烈的把戏稿拿给他看时,他都敷衍着放到一旁。反正他也不会演,他又很忙,何必浪费时间去看呢。

      此时,他借着微弱的烛火,捧着那一页页泛黄的纸张,细细读来。却是越读眉头越紧,越读心越往下沉。
      虽然情节经过了粉饰,人物经过了改编,但那一出出,一折折,分明写的就是萧意,就是朗寂,分明写的就是苏黄梁对于他的全部回忆。
      尽管戏假,情却真。
      而他,在此之前,从未看过,也从未在意过。

      戴映棠开始努力回想,每当他漫不经心地将那叠纸撂在一旁,兴趣缺缺时,苏黄梁的脸上是什么表情?每当苏黄梁坐在台下,看到台上演戏的人不是他,他的脸上又是什么表情?
      失望?落寞?
      伤心?难过?
      或者只是无可奈何地付之一笑,之后再假装云淡风轻?

      几百年前,苏黄梁曾答应过给他写戏。
      于是,一写就写了几百年。

      几百年后,往事如烟,爱很落幕。
      苏黄梁不强求,只求戴映棠能对他唱出往日的只言片语。哪怕他在台上,他在台下,哪怕一颦一笑,皆是逢场作戏。
      只要能让他有片刻的故梦重温,也好,也罢。

      戴映棠捏着手中的戏文,眼眶微微发热。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镜子,忽然间开口唱了起来。他此时的声音不同于以往唱旦角时的尖细娇媚,而是低沉婉转,像是变回了萧意、变回了朗寂,对苏黄梁诉说着那些很久以前,或说过,或未说的话语,诉说着对方想听到的话语。

      他低低哼着,浅浅唱着。身体也随着动了起来。他将苏黄梁的戏,全部自演自唱地都走了一遍。但他既不在台上,苏黄梁也不在台下。他的身边只有一盏忽明忽灭的油灯,他的对面只有一面空旷的镜子,而他在镜中,独自一人,再看不到有人相和。

      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划落。
      无声无息,转瞬即逝。
      这是多日以来,他流下的第一滴眼泪,也是最后一滴。

      它滴在苏黄梁留下的手稿上,晕开一片墨迹。
      至此,这场孤独了许久的独角戏,终于有了戴映棠的参与。

      细雪纷飞的某日清晨,戴映棠忽然来到云倚漠的木屋前。
      他敲了敲门,开门的却是只披着一件睡袍的锦熙。他睡眼惺忪地问了句:“你谁呀。”
      戴映棠笑了笑,不怀好意地揶揄道:“怎么?我打扰到小少爷的好事了,所以就装不认识?”
      锦熙本来盹就没醒,被他一说更迷糊了:“好事?什么好事?我这天天的都是堵心事,哪来的好事。”说着他终于睁大了眼睛,对着来人盯了几秒,才惊讶问道:“咦?戴老板?”

      戴映棠脸上的笑容始终未变,回道:“没想到多日不见,就不认识了?小少爷果然贵人多忘事。”
      锦熙心里撇嘴道:拢共也没见过几面,我哪记得住。何况你今天穿了这么一身行头,我更认不出了。

      戴映棠今天一反常态,没有一身笔挺地穿上西装革履,打扮成时髦摩登的浪荡公子。而只着了件宝蓝色的立领长衫,执一把遮雪的纸伞,静立于门前,相当儒雅温润,与平日形象大相径庭。

      锦熙道:“我不是贵人多忘事,这不是刚睡醒嘛。见谅见谅。”说着他把戴映棠往屋里让,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
      戴映棠看着有趣,将伞收了立在门边,忍不住问道:“小少爷在这里刚睡醒?难不成你把云大师这破屋子给收购了,变成了自己的产业?”说到这里,他一脸嫌弃地扫视一圈,啧啧两声:“这笔生意可做的不太划算,准让那神棍给忽悠了。”

      锦熙刚要摇头否认,身后就出现了一个带了几分起床气、也不太友善的声音道:“戴映棠,你少没事在这招猫逗狗,有事说事。”

      戴映棠看见云倚漠眉头紧锁、一脸黑气的出现,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护食了?逗两下都不许,那摸一下可还得了?”说着他就上手在锦熙若隐若现地酒窝上戳了一下,挑衅地眨了眨眼睛。
      云倚漠冷笑一声,长腿一伸,遂不及防地就踢了过去。
      戴映棠立刻后跳了两步,故作害怕地惊呼道:“好险,好险,吓死我了。”

      云倚漠瞪了他一眼,随后抬起袖子贴在锦熙被他碰过的酒窝上,狠狠地擦了好几下。
      锦熙“哎呦呦”连声惨叫,一把将其推开,大吼道:“云倚漠,你发什么疯?都快搓秃撸皮了,还搓?还有招猫逗狗是什么意思,谁他妈是猫?是狗?”

      云倚漠见他那“暴躁”的模样,也不气不怒,只满意地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评价道:“可爱。”说完还挑了戴映棠一眼,似有炫耀之意。

      锦熙被他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弄得更加“暴躁”,放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窝火得很。但现实情况是,他再窝火,人打也打不过,骂又骂不动,于是只能吭哧吭哧地摔门进屋,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戴映棠看着他们热热闹闹的样子,很是羡慕。嘴角不由扬起了一抹笑意。
      “你今天怎么笑得这么浪?早上吃错东西了吧?”云倚漠瞥了他一眼,随手斟了两杯茶,放在桌上。
      “我以为我今天比较文雅,平时比较浪。”戴映棠伸手端起杯盏,摸了摸那茶的温度,无奈地摇摇头,却还是把那隔夜的凉茶一饮而尽。
      云倚漠这个人,若没人照顾,恐怕这辈子的生活质量也就只能这样了。

      喝完这杯茶,戴映棠放下茶盏,对云倚漠道:“小云,我要走了。”
      云倚漠眉头动了一下:“走?为什么走?走去哪里?”
      戴映棠坦然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要走去哪里,就是突然不想在京城待了。到处逛逛。”
      云倚漠直接问道:“因为苏黄梁?”
      再听到这个名字,戴映棠眸光稍暗,半晌才苦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从没开口承认过,但云倚漠确实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他不想隐瞒。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苏黄梁,终究还是对他动了情。
      他与他的这段孽缘,恐怕是生生世世都逃不掉、躲不开了。
      呵•••

      云倚漠又问道:“你想去找他?”
      戴映棠承认道:“试试看。”
      云倚漠听了,墨黑的瞳孔闪过一道挣扎,沉着声音道:“棠子,虽然我说他只是失踪了,但在那种情况下,活着的几率很小。而且,其实•••”他说到此处,戴映棠忽然出声打断道:“只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就一辈子都当他是失踪了。小云,你要还把我当朋友,就什么也别说了。”
      云倚漠闻言,果然什么也不再说了。
      他沉默地看着戴映棠,眼中的墨色越来越浓,最后晕染成一点淡淡的离愁。

      “给你这个,帮我保管好。外面兵荒马乱的,我又是去找人,颠沛流离的怕半道弄丢了。”戴映棠从怀里掏出一个乌木的锦盒,交到云倚漠手上。
      云倚漠接过盒子,问道:“能打开吗?”他帮人保管东西,总要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否则万一哪天被掉了包都不知道。
      戴映棠大方点头道:“打开吧。里面装的是苏黄梁在梦回所写的戏文的手稿,我无意中翻出来的,觉着写得还挺有意思。小云,你帮我好好收着,万一他哪天回来了,我好物归原主。或者,我要是永远回不来了,你就每年清明都给我烧一页。”

      云倚漠打开盒盖,果然看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泛黄的稿纸。他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戏,但肯定对戴映棠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他郑重保证道:“你放心,我一定保管好,让你能物归原主。”却对烧纸的事绝口不提。

      戴映棠锤了一下他的肩头,故作严肃地警告道:“那就给我看好了,千万别食言,省得到时没脸见我。”

      “再见了,小云。”戴映棠走向门外,撑起立在门边的纸伞。转头对云倚漠露出最后一抹笑容,说出最后一句道别。
      彼时,细雪纷纷,漫过他略带骄矜的眉眼,一如初见时的莹润如玉。
      云倚漠向来紧抿的嘴角,不由扯出一道淡淡的弧度。
      再见时,他希望能将手中的锦盒物归原主。

      戴映棠走后,锦熙从房间里走出。双手抱胸,斜倚在门边,看着云倚漠摇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薄情,朋友走了,也不说出门送一下。”
      云倚漠不咸不淡道:“送到十里长亭又怎样?该走的还不是一样要走。”
      锦熙撇嘴道:“至少多看一眼是一眼。”
      云倚漠猛灌了几杯凉茶,回道:“又不是永远见不到了,多看少看的有什么大不了。”
      这时锦熙突然走上前去,拍了拍他宽阔的肩膀,柔声安慰道:“行了,别担心了。戴老板这么个人精,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云倚漠眸中一动,沉黑的眼底突然泛起一层波澜。却还嘴硬道:“我才没担心。”
      锦熙哼了一声道:“你自己快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张脸上,哪里写着‘放心、舍得’这几个字了?云倚漠,让你承认在乎别人,就这么难吗?”
      云倚漠下意识地转向左边的镜台,照了照,没看出什么端倪。这才后知后觉地扭头看向锦熙,正对上对方那双饱含揶揄的笑眼。
      他立刻别扭地转开目光,随便找了个借口快步离开。
      锦熙望着他的“落荒而逃”,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并在心里默默地加了句评语:可爱。

      五年后。
      初春。

      午后阳光温暖和煦,柳枝抽出嫩芽。
      戴映棠漫无目的地在秦淮河边闲逛着,任春风拂着,柳絮搔着,很是惬意。

      河边错落有致地停泊着无数大小画舫。里面时而传来几声琵琶轻弹、古筝缓拨,十几岁少女甜美而缠绵的歌声,撩拨着岸上路人的心弦。

      戴映棠也算个风雅之人。面对如此诗情画意,自然也被撩拨了起来。只是他对那些软腻腻的小曲儿、评弹,向来兴趣不大。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一间画舫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唱腔,高亢清亮之中不失柔情百转。立即眼中一亮,迈步走了进去。

      舫中搭着戏台,台上青衣正莲步轻移,欲说还休。一旁的小生站在她身后,拿一支折柳,目中含情。

      戴映棠挑了一处僻静的地方,要了壶茶,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他心道:自己怎么与这牡丹亭这么有缘。而且还回回碰上《惊梦》这一折。哎!这不是引他伤心吗?

      不过伤心归伤心,日子总要过下去,戏还要看下去,人也要找下去。
      这几年,他天南海北地晃着,京城的生意虽然荒废得一落千丈,但好在有戴臣打理,倒也不至于败到倾家荡产。
      而且他在外偶尔接点“私活”,做个“兼职”,日子倒也勉强过得去。
      他的生活过得时有起色,但寻人却寻得毫无进展。

      前几年好不容易逮着一个长相酷似的人,激动了半天。但见面交谈之后,只能苦笑着跟人家道歉:不好意思,他又认错人了。
      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认错了人,直到现在,心都开始麻木。

      有时他就问自己,到底是苏黄梁先出现,还是他的心先冷掉?
      他希望苏黄梁先出现,因为他等自己放弃已经等到了绝望。

      这时,他的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心中疑惑,下意识地扭过头,刚想问:“什么事?”却蓦然对上一双映水桃花。
      戴映棠怔在当场,瞬间震惊到失去了所有言语。只能双目呆滞地紧盯着眼前之人,片刻不离,方寸不移。

      “戴老板,许久不见,你怎变得痴傻了不少?”那人笑嘻嘻地伸来一支折柳,顽皮地搔着戴映棠的鼻尖,似乎玩得很是高兴。
      “你•••你•••”戴映棠不知是被搔得鼻头发红,还是酸得鼻头发红。他的声音开始哽咽,颤抖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人轻叹一声,忽然敛起笑意,不再玩笑。转而满眼心疼地将戴映棠揽入怀中,款款深情道:“映棠,我回来了。你看,我还是忍不住来找了你。”

      戴映棠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袖,咬牙切齿道:“苏黄梁,你难道还打算不来找我吗?”他终于能够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当他终于抱住眼前之人,确定他是真的后,他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只是没想到这句话说得这么不解风情。

      苏黄梁感到自己的前襟有些濡湿,忙伸手要去摸戴映棠的脸颊。戴映棠却一手将其挡开,仍坚持问道:“你难道还打算不来找我吗?”
      苏黄梁转而将那只手抚上对方如棉絮般柔软顺滑的发,柔声道:“没有,我一定会来,一定。”
      此时台上青衣正唱起: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苏黄梁将柳枝塞到戴映棠的手中,再次重复道:“映棠,我一定会来找你,等我,等我。”

      戴映棠一梦惊醒,脸上早就泪痕交错,模糊不清。
      他惶惶然地望着满室寂静,窗外夜色。实在不能接受刚才的一切竟是一场梦。
      尽管它,如此真实。
      尤其是那句“等我”似乎犹在耳边。

      戴映棠拧起眉。
      这是五年来,苏黄梁第一次入他的梦,但他却感到更加深刻的绝望。只是绝望虽绝望,他又同时察觉到了其中的一丝怪异。
      为什么五年都没梦到的人,今夜会突然出现?
      就在这时,他的手蓦然触到一条又长又细的木条,他低头看去,正是一支刚刚抽芽的柳枝,躺在了他的枕边。

      月光幽幽地照在上面,却照不冷留在它上面熟悉的温度。
      “映棠,我一定会来找你,等我,等我。”
      一刹间,戴映棠放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反复低语,声声如梦。

      ———折子戏————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戏有始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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