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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戏有始终(五) ...

  •   白楼月说的话,令戴映棠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害怕。
      他本来很想弄清楚这一切,但此时却忽然间什么都不想听了。

      他想。
      如果不听、不看、不闻、不问,是不是就能当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如果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苏黄梁也不过是他认识的一个普通朋友,他们之间也不过一场君子之交,不浓不淡,简单如水。

      那么,即使他自此消失不见,他也会很快地忘记他。
      忘记他以后,他继续过他的生活,可以像以前一样,无牵无挂、百无禁忌。
      只要,再也不走到那座与他相遇的石桥,再也不去看那些街边卖字画、摆书摊的小贩。
      只要•••••

      戴映棠的心脏噔噔直跳,脸上欲言又止。
      他六神无主地看着白楼月,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窝囊,如此懦弱。

      白楼月见了他的样子,迟疑地问道:“你是不是,不太想听了?”
      戴映棠没有说话,依旧惶惶然地站在那里,六神无主地看着他。
      白楼月从来不爱强人所难,见状,轻叹一声,长袖轻拂便要转身离开。
      这时,戴映棠却问道:“我昏迷时,所看到的那些,全部都是真的吗?”

      白楼月反问道:“不然呢?”

      不然呢?
      或许只是那些“梦障”制造的一场虚梦。

      戴映棠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悄悄地抱着一丝侥幸。

      白楼月也看出了他的侥幸,继续问道:“如果我告诉你,你看到的全部都是假的。你心里是不是能好过一点?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对阿黄心存执念了?”

      戴映棠眉间隆起,沉默不语。
      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
      他终究,还是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白楼月道:“既然如此,也不枉阿黄对你的一往清深。即便每一世他都不得善果,至少终有回应。”
      戴映棠闻言,愕然道:“你的意思是,朗寂那一世也••••”
      白楼月点点头,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吧。你知道为什么这一世阿黄好不容易找到你,并且心里明明爱你爱得要死,却一直对此只字不提吗?而且,他连表现出一点追你的意思都没有,与上一世对朗寂的死缠烂打,对萧意的大胆直白,截然不同?”

      戴映棠仔细想了想白楼月的话,确实,苏黄梁似乎从未对他表现出过多的纠缠,甚至在言语上都没有过任何的逾越。他总是适时的出现,恰当的陪伴,默默地跟在他身边,一年又一年。四季轮换,未曾改变。

      戴映棠问道:“为什么?”
      白楼月道:“因为在朗寂的事情上,他觉得自己犯了很大的一个错。他认为朗寂最后的不幸,全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戴映棠眼梢微动:“不幸?”
      白楼月道:“那要从朗寂与阿黄在一起后的第三年说起了••••”

      戴映棠隔着昏黄的灯火望向白楼月,火光在他清亮的瞳孔中摇摇曳曳,渐渐照亮一段尘封的往事。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自从,朗寂与苏黄梁一起生活后,二人也算琴瑟和鸣,相得益彰。
      除了苏黄梁有时在某些行为上,实在是放浪形骸过了火,朗寂基本上还是不会对他甩脸色的。
      一度,白楼月每次出现在这两个人面前,都觉得自己十分碍眼与多余。

      遗憾的是,快乐总是短暂易逝的。
      现实是,就算他们在一起再怎么幸福,这幸福也是入不了旁人的眼的。
      毕竟两人同属男子,男子相爱本就有悖人伦。是见不得光的偷欢,是不容于世的苟且,渐渐地,四周便有了流言蜚语。

      朗寂还了俗以后,对王守仁的“心学”颇感兴趣,认为格物、致知的对认识世间万物,别有一番通透。于是便致力于研究“心学”,后来小有所成,便加入了心学学派,并在镇子里的一间书院里讲学。

      但当流言蜚语传开了以后,所有的人都开始对他指指点点,之前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因人言可畏,与他渐渐刻意疏离。
      苏黄梁不属于人,我行我素惯了,所以并不在乎这些世俗礼教,流言蜚语。依旧肆无忌惮地牵着朗寂的手,穿过大街小巷。在人前也从不知收敛,开心起来就抱住朗寂轻啄一口,不开心了,照样如此,不过把轻啄变成了狠啃。

      他可以不在乎世俗之见,朗寂却不能。
      他从小在寺院里长大,本就循规蹈矩。与苏黄梁在一起,大概是这一生唯一一次的妄为。其中多少挣扎,不说不代表没有。

      但朗寂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顶多心里实在气得急了,就甩几次脸色。他始终认为,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所以也该由他自己承受。
      与人无尤。

      后来,朗寂不去学派了,也不去讲学了,终日闷在家中看看书,发发呆,尽量减少出门的频次。
      苏黄梁发现以后,便说要带他离开。
      朗寂问:离开后,去哪里?
      苏黄梁道:天遥地远,山高水长,任君遨游。想去哪里,他就带他去哪里。看遍天下美景,吃遍世间珍馐,听遍各地戏文,饮遍四方名酿。何处不是归所?
      朗寂被他说得也是心生向往,当晚就收拾了行囊,站到苏黄梁面前,笑道:我们走吧。
      苏黄梁也笑,牵起他的手,离开了镇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都说人性本贪,妖性又何尝不是?
      苏黄梁虽然有了千年的修为,但却还不能长久的维持人形。一季中总有数十日不见影踪,需回深山巩固本元。这时,朗寂也不多问,找一处地方落脚,独自等他。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但苏黄梁总觉得委屈了朗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感到恐慌——朗寂一天天地老去,然后早晚会死去,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将越来越少。而在这所剩无多的时间里,他还不能时刻陪伴。

      就在这时,“天枢”的消息忽然传来,苏黄梁觉得这一定是上天对他的某种暗示,立刻决定去找“天枢”。
      只要有了“天枢”,他不仅再不用闭关修行,维持人形,甚至还有可能延长朗寂的寿命,这样他们就能在一起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但“天枢”作为上古神器,一旦透出半点风声,又岂止只有苏黄梁一人想得到?一时间,管它九州邪魔,四方妖魅,各路魑魅魍魉齐聚,全都想将其据为己有。
      苏黄梁与白楼月参与到这么一场大的混战中,自然是险象环生,如履薄冰。

      白楼月当时劝过苏黄梁:抢夺此物太过凶险,不如收手退出。纵使你与朗寂不能长相厮守,至少这一世能善始善终。
      苏黄梁当时执念已深,态度十分坚决:我要他生生世世都陪着我,这才是我要的善始善终。
      白楼月没再多说什么,只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道:那我帮你。
      这是他仅能做的。
      既然能做,便无需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选择,苏黄梁选择夺“天枢”,他选择帮他。这就是他最大的义气。

      在这场战争中,苏黄梁聪明的依靠自己族群的强大力量,率先夺得了“天枢”。
      只不过夺得“天枢”后,“天枢”并不属于他,而属于凌昼所领导的貘兽族群。
      所以当首领凌昼打算用“天枢”催动元神,增强修为,迅速成仙时,苏黄梁却反戈一击,突然背叛。他不仅打断了凌昼的闭关,将其害得不人不妖,还将“天枢”给盗走了。

      凌昼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虽然当时他伤得不轻,但数千年的修为摆在那里,弄死苏黄梁并非难事。
      苏黄梁拼尽全力,才将“天枢”交给白楼月。之后,他被凌昼打回原型,元神受损,修为尽毁。后被丢在乱葬岗中,一把火烧为灰烬。

      亏得他之前悄悄将“天枢”的灵力分出了一部分,悄悄藏于腰间的玉佩中。在凌昼将他挫骨扬灰前,将元神转移到了里面,才勉强保住一命。
      只是这一命保虽保住了,但肉身被毁,元神重创,苏黄梁只能靠着潜意识去重新恢复。但这一恢复就恢复了几十年。
      由于“天枢”灵力的影响,几十年中,连白楼月都寻不到他的灵迹,所以也以为他死了。

      苏黄梁无缘无故的失踪,令朗寂手足无措。
      白楼月拿着“天枢”去找朗寂,将事情的经过原封不动的告诉了他,朗寂听完很木然,只字不言。
      白楼月问:苏黄梁拼着一条命夺来“天枢”,就是为了延长你的寿数,你要不要试一试?
      朗寂摆摆手,依旧很是木然地回道:不试了,他人都没了,我活再久也没有意义。

      朗寂对于苏黄梁的死只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白楼月。
      但白楼月还是偶尔习惯性地打听一下他的动向。因为他总有一种感觉,苏黄粱还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后来听说,朗寂到了南方的一个小镇,安了家,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倒也知足。白楼月悄悄去看过他几回。朗寂的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
      再后来,不知为何,朗寂休了妻,开始到处流浪。他日日买醉,夜夜笙歌。最后吃喝嫖赌,无一样不沾。
      他穷困潦倒,久病缠身,再没有了当初那流光向月的一身清俊。只剩下了一身的无赖泼皮,混迹于市井,得过且过。

      一日,他醉倒在路边,吐得满身满脸,神志不清。
      白楼月蹲在他身旁,看着他,心里诸多不忍。刚想抬袖给他擦一擦,他却突然抓住他的手,带着哭腔嚷嚷道:“苏黄梁,我恨你!恨死你了!你这人简直可恶至极,总是擅自做主,干涉的却是我的人生!你把我扔下之后,我根本不知道该去干什么,你把我的修佛之路毁了,又把我的求学之道断了,然后你还去死了!那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朗寂越说越伤心,最后哭腔变成了嚎啕。他扑到白楼月的怀里,大哭道:“我不是没想过重新开始,我娶过妻,也生过子。但是我没办法爱他们,没办法正常生活,没办法•••忘了你。苏黄梁,你个王八蛋,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白楼月轻轻抚着朗寂的背,不知该劝些什么。虽然他善于洞察人心,却仍旧不知该劝些什么。
      有些事,若真能劝,也就不算什么事了。
      他仰着头,望向天上的明月。心中多少有些难过。手掌下的背,瘦骨嶙峋,微微佝偻。眼前的脸,憔悴苍老,如风烛残年。
      当年的惊鸿一瞥,宛如一场幻觉。

      朗寂浑浑噩噩地又撑了几年,最后死在了垃圾成堆的巷子里。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发现的时候人已冻僵,脸上有血,但表情却如释重负。

      “那后来呢?苏黄梁是怎么活过来的?”戴映棠听完以后,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道。对于朗寂的结局他万万没有想到。却又觉得似乎只能这样。。

      白楼月提起朗寂,心里还是有些酸楚的。他眉目间蓄着一层浅淡的哀伤,对戴映棠道:“后来,因为‘天枢’不可思议的巨大灵力,阿黄也不可思议地以极快的速度修回了元神,重塑了肉身。只是这速度再快,也是一甲子之后的事情了。”
      戴映棠嘴角牵起一抹自嘲:“过了这么长时间,苏黄梁又要面对我的坟墓,哭哭啼啼了。”
      白楼月却摇摇头道:“这次他没有,他用‘天枢’复活了你。”
      戴映棠眉梢轻挑,语气中露出惊讶:“复活了我?”
      白楼月道:“对,他复活了你。他找不回朗寂的肉身,就让我招回了朗寂的魂,然后把魂魄封在刚死的人的尸体里,企图让朗寂复活。”
      戴映棠问道:“那他成功了吗?”其实问出这句话时,他已知道了结果,苏黄梁若是成功了,又哪来的自己。
      白楼月果然回道:“失败了。‘天枢’纵使法力通天,却也难逆生死。朗寂复活后,并没有任何意识,每日只如一具行尸般或坐或卧。身体却腐烂地极快,过不了几天就发臭流脓。后来我把朗寂那夜的酒话说给阿黄听,阿黄终于放走了朗寂的魂魄,却也痛苦自责到无以复加。”
      戴映棠道:“所以,这一世他找到我,再也不勉强我、干涉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求?若不是那群貘兽找上门来,他可能会将自己永远潜藏在我的身边。看我结婚生子,过完这一世,然后再等到下一世,继续找我?”

      白楼月点点头:“你说得没错。这就是阿黄的忏悔。他不想再令你变得不幸。”
      戴映棠惨淡一笑:“他成功了,这一世,我们谁也没有妨碍到谁。”说完他毫不留恋地经过白楼月身边,迈步走出门去。

      白楼月望着戴映棠离去的背影,目光平静,衷心希望他最后这句话,发自真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戏有始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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