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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一往而深(三) ...

  •   朗寂是个孤儿,从小被永山寺的主持收养长大,便也顺理成章的当了和尚。

      对朗寂而言,当和尚没什么不好,每日打坐参禅,扫洒寺院,听暮鼓晨钟,望飞鸟栖还,心里一片澄净,活得倒也悠然。

      当然,如果那天他没有在大殿上遇见一个叫苏黄梁的男人,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会这样继续悠然下去。

      话说那日,恰好轮到他在大殿里供奉香火。

      永山寺虽不算是个香火鼎盛的寺院,但也时常有人来殿前敬拜。朗寂照例在一旁为这些人诵读佛音,双目微合,一声声地敲击着膝前的木鱼。

      这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向他走来,他以为有人要向他询问佛法,便停下手中木鱼,转头看去。

      没想到那人也正好走到了他的面前,低头看他。

      两人目光相触,俱是一怔。只是头顶那人一怔之后,目中情绪翻涌,激动莫名。而朗寂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神色稍显茫然,心里没来由地一空。

      “映棠?”那人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句,声音有些发颤。

      朗寂拧起一双斜飞入鬓的眉,试探性地问道:“施主,可是有事?”

      那人看着他全然陌生的眼神,表情有些难过,但随即唇边又扯出一抹温柔笑意:“在下并无事,只是觉得大师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哦?那倒是有缘。”朗寂眉梢微挑,本该平和静笃的眉眼,不自觉地带起了一抹骄矜,放佛与百年前那个在月下恣意痛饮的男人的脸慢慢重合。

      “在下苏枕,苏黄梁,不知大师对这个名字可有印象?”苏黄梁知道朗寂肯定对他的前生没有记忆,但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果然,朗寂摇摇头,道了声:“抱歉。”眉眼再次回归为一片平和静笃,不染俗世纤尘的孑然。

      苏黄梁并未觉得怎么失望,比起这些,他现在内心简直欣喜若狂。他已经找了萧意将近百年,当然也找了“天枢”将近百年,在这百年里他一无所获,几乎就要绝望。

      谁知竟在这无意间经过的寺院中绝处逢生?

      朗寂看着苏黄梁眼中的神情不断变换,说话又颠三倒四的,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道:“这位施主,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心结?”苏黄梁跟着重复道,随之暗自苦笑,心说:我的心结就是你呀。

      “对,心结。”朗寂一板一眼的继续问道,似乎并不介意苏黄梁的失常。

      苏黄梁摇摇头,回道:“若有,此刻也解了。”

      朗寂面露诧异,问道:“‘此刻’解了?”他刻意加重“此刻”两个字,心中迷惑更深。

      苏黄梁一时间无法跟面前的朗寂解释清楚,于是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换了个话题道:“敢问大师,是否长居于此?”

      朗寂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但出家人不打诳语,便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贫僧自幼生长于此,至今未曾移居他处。”

      苏黄梁又问道:“不知可否请教大师法号?”

      朗寂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然后报上法号:“贫僧朗寂。”

      苏黄梁听了,皱眉道:“谁给你取了这么个注定一生孤独的名字?太不吉利了。”

      朗寂听了也是皱眉,语气微冷:“贫僧名号为主持所赐,乃疏朗静寂之意,尊的是平心、静气的禅思,如何不吉利了?”

      苏黄梁见他沉了脸,眉宇间失了平和,又挂上了那抹骄矜,心中喜悦,他就爱看他这“刻薄”的样子。但初次见面总不能一直让他一直对自己冷眼相待,于是赶忙打着哈哈安抚道:“哈哈,在下一时口误,大师勿怪吾等俗人。”

      朗寂见他主动承认错误,便缓和了脸色,讲了一堆苏黄梁听也听不懂的禅宗大道理。

      苏黄梁虽然听不懂,但却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听着听着竟盘腿坐在了朗寂的旁边。

      朗寂见了惊道:“你这是干什么?”

      苏黄梁双手支住两颊,目不转睛地盯着朗寂道:“看你讲禅啊。”本来他只是想说“看你”的,后来怕吓跑对方,才加了“讲禅”二字。

      朗寂不解道:“什么禅?我没讲什么禅。”

      苏黄梁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我已经当禅意听了,所以我就当你讲了。”

      朗寂被他这一句堵得无可辩驳,最后只能闷声斥道:“胡搅蛮缠。”说后他又惊觉自己言语有失妥当,忙低声道了句阿弥陀佛。

      苏黄梁这回更加肯定眼前之人,必是萧意,即使他当了和尚,变了面目,但骨子里的东西是变不了的,只消一眼,他已认定。

      这时,朗淳突然走过来唤道:“师兄,主持找你。”

      朗寂闻言,如获大赦般赶紧起了身,匆匆忙忙地地随朗淳而去,连再见都没跟苏黄梁说一声。

      朗淳从来没见过师兄如此失礼过,双手合十对苏黄梁行了个僧礼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离开。

      朗寂走后,苏黄梁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在原地站了许久。望着望着,他的眼眶就渐渐地红了,但唇边的笑意却在无止境地扩大。

      白楼月得知苏黄梁找到萧意后,很是讶然。没想到这根海底之针还真让他给捞了上来。不过转念一想,好歹他也捞了百年,是该有个结果。

      白楼月不喜欢清朝的那个辫子头,又不经常在人间走动,是以还是维持着前朝的发式,挽着如瀑的长发,戴着玉冠,白衣如雪,衣带飘扬。

      他问苏黄梁:“你怎么就这么肯定那个和尚是萧意的转世。”

      苏黄梁愉悦地答道:“感觉。”

      白楼月牵了牵嘴角,不敢苟同:“感觉?”

      苏黄梁坚定地点点头:“小白,我只看了他一眼,我就知道是他,我就是知道。”

      白楼月耸耸肩,哼道:“了不起啊。你这本事都能跟‘天枢’媲美了,还找‘天枢’何用?”

      苏黄梁道:“这倒不敢当。‘天枢’还是要找的。”

      白楼月道:“你都找到萧意的转世了,还要‘天枢’干什么?”

      苏黄梁眼含深意地看向白楼月,不答反问:“小白,难道你不想要‘天枢’吗?”

      白楼月沉默了。“天枢”是上古神器,无所不能,对于一心修仙的他,必然是求之不得。但他当初让苏黄梁去找“天枢”绝对不是为了助自己修仙。

      苏黄梁十分清楚白楼月为何沉默,于是点破道:“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自己修炼才让我找‘天枢’的,但我找‘天枢’却有修炼之意。”

      白楼月闻言抬眼看他,眼中似有所悟。

      苏黄梁继续道:“你我修炼了几百年,才修成人形,不过也是勉强维持,大部分时间还是要变回妖身。说实话,我不想变回妖身,我想一直当人,我想有更多的时间跟萧意在一起。而且,”

      白楼月见他语带迟疑,于是问道:“而且什么?”

      苏黄梁抿了抿嘴唇,坦然道:“而且我也想让他有更多的时间跟我在一起,或者说是永远跟我在一起。”

      白楼月惊道:“你是说你要让这一世的萧意获得永生?”

      苏黄梁道:“我也不知道,心里只是有这么个念头,一切还是要等找到‘天枢’再说。”说完他将头转向窗外,眼神很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楼月对着苏黄梁轻叹一声,劝道:“阿黄,‘天枢’再厉害,也不一定能逆转生死,生死有命,命有数,数天定,你的执念太深了,这样很危险。”

      苏黄梁淡淡道:“习惯了。”之后再没有其它的解释。

      记得百年前,他曾问过那个人为什么这么爱听戏。

      那人也告诉他:习惯了。

      而今,他终于知道“习惯”是怎么一回事了。

      朗寂白天遇见苏黄梁以后,心中虽有些许波动,但经过一天的忙碌,随即就将其当作一段小插曲,抛在了脑后。

      是夜,他到正殿中添置香火,身后再次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熟悉,由远及近,又沉又稳,此刻夜深人静,放佛一步一步踏在他的心上。

      朗寂举着燃了一半的烛火转身看去,果然见到苏黄梁站在香火缭绕的大殿正中,正含笑看他。他的影子倒映在空旷的殿堂上,被身后的月色拉长,他的人负手立于他的面前,在晦暗不明的火光之中,与他相距一步之遥。

      “你,”朗寂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但说出一个“你”字后,又不知接下来要问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

      你到底是何人?

      问题有很多,话到嘴边,又觉得无甚可问。

      苏黄梁却自动地回答道:“我是来找你的。”

      朗寂闻言,露出困惑:“找我?找我有何事?”

      苏黄梁莞尔笑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吗?”他这一笑,目光摇曳,脉脉含情,朗寂才发觉对方竟生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他望着这双眼睛,心中忽然爬过一缕遗憾,但究竟遗憾的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那感觉一闪而过,来不及深思已杳无踪迹。所以朗寂很快恢复了平静,沉声道:“苏施主,莫要半夜三更的拿我寻开心。你到底为何而来,不妨直说了吧。”

      苏黄梁向前跨出一步,几乎挨在朗寂身上,说道:“我真的是来找你的。”他说的时候表情很认真,眼神很诚恳,倒不容得朗寂不信了。

      “那找贫僧何事?”朗寂又问回了最初的那句话,他不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这么晚过来找他,就是一时兴起。

      苏黄梁轻叹一声,没想到这一世当了和尚的萧意这么倔,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于是只好随口胡诌道:“在下确实有心结难解,白天听师傅讲了几句禅,猛觉明台一亮,心里豁然了不少。是以夜里辗转难眠,忍不住再来寻师傅几句话,开导一下自己。”

      朗寂听他说的声情并茂,合情合理,一时间便信了。于是问道:“不知施主心中郁结所为何事,若方便,不妨告知,贫僧也好‘对症下药’。不过贫僧有言在先,我悟境有限,不一定能帮到施主。“

      苏黄梁摆摆手,洒然道:“无妨,无妨,师傅尽管讲就是。”其实他心里想的却是:只要你说的话我都爱听,说什么我都爱听,只要看着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于是,朗寂拿过两个蒲团,供二人盘坐。又在两人中间点了一盏烛火,火光随风跃动,映着彼此的脸,清晰了眼中的轮廓。

      朗寂的声音很平和,像是潺潺流水,响起时便能令人心底漾起一池温柔。他道:“施主既不愿道出心结,那贫僧就为施主讲一讲佛门中常说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苏黄梁问道:“这佛说的八苦,朗寂师傅可曾体会过?”

      朗寂道:“未有。”

      苏黄梁又问道:“你既没有体会,又如何为我讲清?”

      朗寂目光微沉,回道:“佛有体会,贫僧侍奉佛祖,受其香火,虽未通而有觉。”

      苏黄梁凑近朗寂的脸,嬉笑道:“说这么多,不就是纸上谈兵忽悠人吗?我跟你说,这佛能有这些体会,也是历遍红尘俗世的结果,不入世,怎么出世?”

      朗寂眼含戒备地看着苏黄梁,问道:“所以呢?”

      苏黄梁忽然拉起朗寂端放的手,道:“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朗寂将手用力抽回,严词拒绝:“不去。”

      苏黄梁锲而不舍地又抓起他另一只手,撒泼道:“去吧,去吧。你看我心情特别不好,万一一会想不开自寻短见了怎么办?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朗寂师傅,你一普渡众生的出家人,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朗寂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胡搅蛮缠,心道:我可没看出你有哪里心情不好了。反而我现在的心情不太好。

      苏黄梁一撒起泼来就没完没了,收也收不住,朗寂被他晃得晕头转向,僧服的半边都被他拽下了肩膀,但他又不能动手打他,出口骂他,只好不断地重复:“阿弥陀佛,施主请自重。”

      苏黄梁要是能自重,就不是他了。几百年的修炼,先不论修为如何,那脸皮早就修得比城墙还厚。

      最后,朗寂终于耐不住他的纠缠,勉强点了点头。

      苏黄梁先去买了几大坛子酒,然后带着朗寂悄悄爬到一户人家的屋顶上,那户人家的屋子建得很高,因此屋顶高出周胃建筑一大块。

      朗寂自始至终都随着他,并未阻拦过什么。但是当苏黄梁把酒坛递到他的手上时,他却推开了:“阿弥陀佛,贫僧不能饮酒。”

      苏黄梁哪管他贫僧不贫僧的,抓着酒坛子就往他怀里塞,并开口劝道:“佛门中不是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你若心中有佛,喝不喝酒,又有什么关系?”

      朗寂依旧坚持道:“施主歪理甚多,贫僧说不不过,但这酒却是万万不会喝的。”

      苏黄梁一手挑开封泥,把脸凑近坛口故作陶醉地闻了闻,诱惑道:“你闻香不香,这么香的酒不尝一口多可惜。来,就尝一小口。”说着他把酒坛推到朗寂的嘴边:“你先舔一小口试试。”

      朗寂被苏黄梁逼的急了,瞪着他吼道:“你闹够了没有?”随后一手推开了嘴边的酒坛。

      苏黄梁被他骂了,不怒反笑,心道:这样才更像他的萧映棠。

      苏黄梁收回酒坛,轻叹道:“我没有闹,我只是,”

      只是想你而已。

      后半句他没有说,而是自顾自地将酒坛端到嘴边,仰头灌下。而这一灌,就灌了半坛下去。

      朗寂奇怪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撒泼,又为何突然沉默,为何前一刻脸上还笑意盈盈,下一刻就仰起酒坛一醉方休?他觉得这个人很复杂――喜不像喜,忧不像忧,眼神多是欲言又止,说话又总莫名其妙。或者说这红尘中的人都像他这么复杂?如果是这样,他便只剩困惑,他解不了自己的困惑,又怎去解他们的心结?

      苏黄梁随手扔掉喝光了的酒坛,眸中已带了三分醉意。这醉意化成一缕暧昧,在朗寂脸上兜兜转转,把对方看得脸色微红,似也醉了。

      “你这么盯着我看干嘛?”朗寂微微垂下头,避开对方过于“热情”的目光。

      “我想看看到底是不是你?”苏黄梁说着又仰头灌了口酒,边灌边笑。

      “是不是我?什么意思?”朗寂虽不明白苏黄梁再说什么,但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苏黄梁没有回答他,只是提着酒坛遥指着高挂在他们头顶的明月,说道:“你看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像不像我们初见时看见的那一轮?那天你临风对月,衣带飘扬,眼角也像这样若有似无地挑着,我以为见到了仙人,上前搭话,才知道原来是一个醉鬼,哈哈,醉鬼好啊,倒是投了我的意。”苏黄梁边说边喝,很快就又喝空了两三坛。

      他一手揽住朗寂的脖子,头靠在朗寂的肩头,此刻已醉了七八分,嘴里胡乱吟着:“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朗寂虽不喜被人这样抱着,但好在对方是个男人,他也就不计较了。何况苏黄梁看上去确实是有些伤心。好像是回忆起了跟心上人初见时的场景,他那心上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定是位绝色的美人,只是不知道最后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他正想着,苏黄梁突然把脸凑了过来,一阵酒香扑面,他的嘴就印上了他的唇。

      朗寂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赶忙将其一把推开。

      苏黄梁醉得如一滩软泥,被推开后晃了两晃再次向前压去,这一压朗寂没顶住,就被他压在了身下,后脑还磕在了瓦片上,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

      “苏黄梁!”朗寂怒声喊道,恨不能一脚把对方踢翻下去。心里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平心静气。

      苏黄梁醉得一塌糊涂,哪还听得见他的怒吼。他死死地压在朗寂的身上,在他耳边喃喃道:“映棠,映棠。”

      朗寂心里纳闷:映棠是他心上人的名字吗?

      苏黄梁反复念着念着,便睡着了。

      朗寂本想推开他,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屋顶上吹冷风。但苏黄梁就算睡着了,还是紧紧地抱着他,他一动,他就不安地皱起了眉,眉间尽是恋恋不舍。

      朗寂从出生起,便孑然一身,寺里常年也是冷冷清清,诸多寂寥。他从未与人如此亲密过,也从未被人如此依恋过,即使苏黄梁此刻心中依恋的人并不是他,但他给他的温暖却是真真切切的。

      朗寂犹豫了,抵在苏黄梁胸前的手收了力道。最后,他认命地将双臂摊开,嘴里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一往而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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