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一往而深（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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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里，萧意的尸体忽然不翼而飞，萧家听闻，既惊且怒，但天遥地远，此消息传来时也已过了半月有余，因此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毕竟在这荒烟漫草的年岁，想要魂归故里，有时并不容易。
苏黄梁背着萧意的尸体，一路南下，直奔岭南。那里是他的修炼之地，山水有灵，他想回到那里，或许会有办法。而且他最好的朋友——白楼月也在那里，他是九尾狐，善巫术，也或许会有办法。
但路途遥远，萧意的尸身在他背上从硬到软，原本白皙无暇的皮肤上一点点爬满尸斑，原本风光霁月的眉目渐渐溃烂。
萧意的身上开始发出腐烂的恶臭，皮肉间汩汩地渗出尸油。
但苏黄梁一刻也没有放开他。他依旧把他当成个只是受了伤的活人，背在身上，日日同他讲话，但说着说着，眼眶就开始红了。
始终保持清醒的戴映棠，看着这样的苏黄梁，心里就像重重地压了块巨石，憋闷地快要窒息。如果他能说话，他一定会对苏黄梁大声喊道：我已经死了，请你不要这样！不要再这样！
苏黄梁回到岭南的那天，灵力几乎耗尽。他围着一个巨大的斗篷，斗篷里的脸也不是人脸，只有四肢还在勉强维持。
而他背上的萧意，更是腐烂的不成样子，像是一块软塌塌的肉块般，贴在他的身上，再没有半点人形。
白楼月冲到苏黄梁的眼前，睁着一双乌黑圆溜的大眼，看到的就是这样惨烈的一幕。
他不知道在苏黄梁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临走前不是还说得好好的吗？要去关外见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要一个非常重要的回答。
结果呢？
现在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白楼月一把拽过苏黄梁，想把他赶紧扛到深山里去，恢复一些元气。但苏黄梁的手却紧紧地抓着背后的腐尸，口中断断续续道：“救救他救他”
白楼月惊讶地看着那具腐尸，顿了一下，之后眉头微聚，问道：“阿黄，你就是为了他吗？”
苏黄梁此时早就神志不清，当然不会回答他，口中还是不断重复道：“救他救他”
白楼月轻叹一声，将腐尸也捞在了怀里，一左一右，将他们拉进了雾气重重的山岭。
苏黄梁醒来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睁开眼，看到头顶熟悉的床帐，看到屋中熟悉的摆设，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家了。
但是，萧意也回来了吗？
于是，他不顾自己的灵力才刚恢复，拖着并非人形的身体就往门外冲去，只是还没冲出门，恰好与走过来的白楼月撞了个正着。
白楼月一身白衣飘飘，被他撞到门框上，蹭了一身灰。于是怒道：“苏黄梁，你刚醒过来，发什么疯？”
苏黄梁摇着白楼月的胳膊，慌里慌张地问道：“萧意呢？萧意救回来没有？”
“萧意？”白楼月疑惑地皱起眉，想了想，忽然了然道：“你是说那具都快烂没了的尸体？”
苏黄梁闻言，推了白楼月一把，大吼道：“什么快烂没了的尸体？他不是！不是！他有名有姓，他叫萧意，萧映棠！”
白楼月看着如疯狗一般的苏黄梁，瞬间沉默了。他那张圆脸大眼的容貌本是十分的亲和可爱，但此刻也染上了一层肃然。
白楼月沉声道：“阿黄，那个人被带回来时，尸体早都腐烂的不成样子。就算他的尸体没有腐烂，他也已经死了。你见过死人能活过来的吗？我们是妖，不是神。或者说我们甚至连人都不如，你懂吗？”
苏黄梁怔怔地看着白楼月，那双犀牛一样的眼睛中，慢慢褪去愤怒、激动，转而蒙上了一层死灰。
他嘴唇颤抖着喃喃道：“他已经死了，死了，连你也没有办法”
白楼月摇摇头，神色平静道：“我已经把他埋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苏黄梁本能地摇了摇头，但头摇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失魂落魄地回了声：“好。”
苏黄梁没有立即去萧意的墓，他不想对方看到身为妖怪的自己。所以他等自己能变回人形后，才跟白楼月去了。
一路上，他始终缄默不语，怀里抱了个漆黑乌亮的木匣子——正是之前萧意用来装给他写的回信的那个木匣。
这个木匣，是他在萧意的营帐里找到的。他当时伤心欲绝，凡是与萧意有关的东西他都想找到、带走，但最终他只带走了这个木匣与萧意的尸体。
木匣里的每封信他都看过了，正因为看过了，所以更放不下，更疯狂地想要对方活过来。他不想只看到这些苍白的墨迹，他想听他亲口对他说出来。
听他对他说：“黄梁亲启，山有木兮木有枝，落笔至此，下半阙为何，萧某忽而忘却了。待想起之日，定当亲口相告”
听他对他说：“今夜，朔风呼啸，是以浮云散尽，皓月当空。吾偷得半缕酒香，醉于城墙之上，只叹无人相和。”
听他对他说：“偶闻胡音羌曲，怅忆乡音。不知何年何夕，才能画舫归来，与君共听一折戏？彼时，君应吾之戏文，可完本乎？”
苏黄梁跪在萧意的墓前，将这些信一张一张地拿出来，然后一字一句地念，放佛在念给他听，也在念给自己听。
念到最后一张，最后一个字时，他放下信，从怀里掏出了一叠厚厚的黄纸，对萧意道：“映棠，你看，戏我已经写好了。本来打算在关外找到你后，就拿给你看，谁知你已经看不到了”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丝苦笑，继续道：“不过没关系，我这就把它们烧给你，你收到后慢慢看，要是写得太烂，你就托梦给我，骂我、笑我都随便，不用给我留情面。只要你能托梦给我”
他边说边把那一页页的手稿扔进面前的火堆里，火焰瞬间蹿升了起来，燎了他的手和发梢，他也浑然不觉。
“你看，我答应你的都会做到，我给你写了戏。你是不是也该兑现对我的承诺？呵呵，我忘了，你永远都兑现不了你的承诺了”
他烧完最后一张手稿后，突然无助地趴在了地上，抱着萧意的墓碑，蜷缩成了一团。
再没有了声音。
白楼月别过脸，不忍再看。
他从来不知道“感情”这东西居然能强烈到如此地步，让人喜，让人忧，让人嗔，让人痴，让人疯，让人魔。
最后，不疯魔不成活。
如果真是这样，他宁愿一辈子不懂。反正他是妖，不是人，修的是清心寡欲，得道成仙。若学苏黄梁这样，明明是妖，却偏要贪恋人间，恐怕有一天他也会落得这般惨痛。
苏黄梁在萧意的墓前一待就是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后，白楼月实在于心不忍，于是告诉他，还有一个方法能让他见到萧意。
也正是这个方法自此改变了苏黄梁的一生。
白楼月的方法是，让苏黄梁去找萧意的转世。
这个方法，苏黄梁不是没想过，但茫茫人海，要找一个人的转世简直比大海捞针还要难上千倍万倍。
因为他既不能确定对方什么时候转世，也不能确定对方在哪里转世，他甚至不能确定对方转世后是男是女，身形容貌。
但白楼月却告诉他，传说有一件法宝可以帮助他，这件法宝叫“天枢”。
迄今为止，这还是个传说，因为没有人见过“天枢”，或者说有人见过，但是并未拥有过。据说“天枢”是块玉石，乃上古神器。其曾助黄帝战蚩尤，女娲补天，逢乱世必出，盛世必隐，凭其神力找一个人的前世，简直是举手之劳。
但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器，被找到的几率也如同大海捞针一般，所以白楼月说出来只是想给苏黄梁一个念想，并未指望他能真的找到。
说白了，苏黄梁找不找得到“天枢”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一直这么绝望。
苏黄梁听完白楼月的话，心里跟明镜一样，知道他的用心。知道“天枢”很难被找到，或者有没有“天枢”都是一个问题。
但他却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会找天枢，也会去找萧意。
这时，戴映棠眼前一黑，眨眼间周围的一切物换景移，所有人都留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前额剃成光头，在街上来来往往地走着。
这样的穿着打扮，他很熟悉，因为他亲身经历过这个朝代，虽然那时已经是晚清。
戴映棠心里正疑惑道：自己是不是转世了？不知道转世成了什么样子？
这时，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对他叫道：“师兄，你看采买的这些东西够了吗？”
他闻声望去，却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沙弥提着个大篮子，正对他仰头问道，脸圆扑扑的，生着一对小虎牙，笑得甚是可爱。
师兄？
这小和尚叫我师兄，那我岂不是也是
戴映棠正这样想着，就听到一个沉静淡泊的声音从这个身体里发出来：“我看差不多够了，朗淳，咱们走吧，来，你把手里的筐给我吧。”
朗淳把筐往怀里一撤，拒绝道：“朗寂师兄，你手里东西已经够多了，我拿得动。”
朗寂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两人离去。
戴映棠则暗自腹诽道：怪不得云倚漠曾经说我有慧根，原来有一世当了和尚，跟他也算同行！不知道他上一世修来的福报，能不能抵他这一世造的业障？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一往而深（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