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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故人如相问(一) ...

  •   三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若是泡在花红酒绿的十里霓虹中,也不过是一掷千金的眨眼瞬间。
      但要沦落在柴米油盐的斤斤计较中,便是度日如年的反复苦熬。

      而对于锦熙与锦城这一对自小就生于权贵,长于豪门,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兄弟而言,如今之窘迫,简直无法可想。
      尤其锦熙还染上了烟瘾,,更令生活过得步步维艰。

      锦城作为兄长,自有义务与责任照顾弟弟。
      但他正遭通缉,所以不能去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于是只好白天到街上拉黄包车,晚上去码头给人卸货。靠做苦力挣钱。
      有时,为了缓解锦熙的烟瘾,购买昂贵的烟膏,他还不得不去黑市打两场黑拳。
      他拳脚功夫不算高竿,一场下来,输多赢少,一身的伤,只为换那几块大洋。
      以前,他从来不把这些“零钱”放在眼里,出手不是几张大钞,就是一叠支票。而今却是连一块袁大头都捉襟见肘。

      兄弟俩逃到上海,住在贫民窟的一间茅屋中。
      锦城日日出去工作,早出晚归。锦熙深受烟瘾之害,变成了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废物。
      之前,他在锦封那里吃好喝好,只是精神有些萎靡。如今过得饥寒交迫,整个人便迅速削瘦下来。这时假若再遇见以前的熟人,对方断然不会将他与京城那个神采飞扬的纨绔子弟、混世魔王联系在一起。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关于爱新觉罗.锦熙的那一场少年公子的春花秋月,大概只能潦草收场。

      锦熙看着锦城整日里累得人不人,鬼不鬼。心中很不是滋味。
      几次三番下定决心,要把大烟戒了。但每当烟瘾发作时,他又不得不像个无耻之徒般出尔反尔,卑微而疯狂地跪地乞求。
      一个人,最丑陋的一面,莫过于此。

      将近年关的时候,锦城终于不堪重负,累垮了,病倒了。
      那日,外面飘着簌簌白雪,整个城市银装素裹,有种纯净的美丽。
      以往这个时候,锦熙要么打扮得时髦靓丽,到外面逛一圈,折两支红梅,堆一个雪人;或者窝在房中,拥着软被暖炉,沏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打个盹,再睡个回笼觉。
      如今,他却要裹着单薄的夹袄,顶风冒雪,到街上四处去找价格最便宜的药店。

      他被冻得脸蛋通红,手脚冰冷,身体如风中落叶般簌簌发抖。但他脚下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恐耽误了二哥的病情。
      他每进一家店,摸着囊中羞涩,都要跟老板锱铢必较地讲价格。他从来没有划过价,刚开口的时候简直羞愤难当,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但想起家里的二哥,他又不能退怯,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迎着冷眼,买完药后,锦熙恰好经过一家面包店。
      他想二哥生了病,现在正是需要补充营养的时候,如果能喝上一杯牛奶,肯定能好得更快。但他把手伸进口袋,掂了掂里面所剩无几的铜板后,想要迈向面包店的脚步就蓦然刹住了。
      他苦笑一声,心道:就他口袋里的这几个钱,恐怕连一勺牛奶都买不到。
      于是他转过身,闷闷不乐地向家里走去。脚步沉重的犹如拖着镣铐。

      锦城见他平安回来,心里松了一口气。
      其实从锦熙出门的那一刻,他就开始担心。担心他烟瘾发作,担心他少爷脾气发作,担心他····受不了眼前的世态炎凉。
      但锦熙回来后并没有什么异常,还主动跑去院子里煎药。
      他说:“二哥,你安心歇着吧。家里的事就交给我吧。”
      锦城听到那个“家”字,心里不由一暖。几十个人,是家,几个人,也是家。如今他们兄弟俩相依为命,也是一个家。

      锦熙没煎过药,于是端着药炉子,到隔壁去请教王大妈。
      王大妈是个热心肠,又见小伙子长得明眸皓齿的,打从心眼里就喜欢。于是不仅帮他配好药,还生了火。最后,锦熙只需要拿个小扇子,在旁边盯着就成了。
      锦熙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火,炉底时不时有烟冒出,呛得他喉咙也痒,眼睛也辣。无比怀念以前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少爷生活。

      他的脑海里再次闪过那家面包店。进而闪过那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
      突然,他心里感觉特别堵得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不得翻身。
      他想反抗,他想挣脱。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怨愤,什么又叫做不甘!
      为什么,他现在竟沦落到连一杯牛奶都喝不起的地步?

      他的生活,不该是这样。
      如果人生注定该有起伏,那处在最低点的他,也该触底反弹了。

      他一边琢磨,一边煎药。
      但很快,他的脑袋又开始昏沉,哈欠鼻涕,不听使唤地频频往外冒。
      呵···最近烟瘾发作得更频繁了。

      锦熙心里记着那杯牛奶。
      便不能白白地记着。
      他趁锦城生病期间,穿上唯一一套西装,到外面找了份做翻译的工作。
      他留过洋,虽然当时不学无术,但洋文还算可以。
      面试官见他形象不错,发音又纯正,很快就录用了他。
      锦熙怕自己在外面犯烟瘾,就偷着把一盒烟膏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但也因此,他想戒烟又变得难上加难。

      翻译的薪水自然比做苦力的薪水要高一些,所以锦熙很快就买得起了那杯牛奶。
      而且不止买了那一杯,他还一天给锦城买一杯。

      锦城见他也能自食其力,心里很是高兴,病也好得更快了。
      只是锦熙每天回来,都一身的脂粉味,令他颇为不解。
      他每每询问时,锦熙都对答如流道:“公司里女同事多,我又长得这么丰神俊朗,每日身边自然是花团锦簇了。”
      锦城听了也没起疑,反正他这弟弟老早以前身上的脂粉味就重。

      直到有一次,锦熙竟然给他买了套西装回来,不仅如此,还带着他去了趟西餐厅。
      锦城看着面前的红酒牛排,却并没有动刀叉,而是沉着脸问他:“锦熙,你说实话,你到底干的是什么工作?”
      锦熙轻轻抿了口红酒,浑不在意道:“翻译啊。不对!今天我升职了,变私人助理了。”说着他又举起杯,推向锦城:“来,哥,碰一个吧!庆祝一下!”
      锦城狐疑地举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晶亮的玻璃相互碰撞,发出一声悦耳的清脆。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声音,与过去相连,与曾经有关。
      锦熙听着那声清脆,双眼微微一弯,如释重负地笑了。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或许吧,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锦城垂下眼,心里有一种直觉:锦熙,变了。说不上变好,也说不上变坏,只是变了。

      锦熙确实变了。
      他常常深夜而归,身上不只有脂粉味,还有浓重的烟酒气。
      他像是突然间一夜成长,眉梢眼角间不自觉地就染上了一层世故。

      他带回来的钱也越来越多,甚至不用锦城再出去卖苦力,也足够他们过得相当富裕。
      锦城每次问他做的究竟是什么工作。锦熙的答案都是一样:“助理啊。帮老板打打杂,跑跑腿,陪他应酬,替他挡酒····无非就是这些。”
      当然,他确实也没说谎。他每天做的也无外乎这些——给别人当奴才,当狗。虽然尊严受挫,但至少物质富足。
      换做以前的他,肯定是万万不能承受的。
      但当他面对连一杯牛奶都买不起的时候,那些尊严、骨气,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贫穷才是最可笑的。

      迄今为止,锦城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锦熙着想。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对弟弟的保护,有时甚至可以说是过度。
      所以面对锦熙的变化,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他暗自打听到锦熙的工作地点,悄悄去了一趟。
      当他看到大门上那装饰的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招牌上写着“新新歌舞”这四个字的时候,心里便凉了一半。

      他走进去,直接去找锦熙。
      却恰巧撞见锦熙正在舞池旁与一个女人谈笑风生。那女人看上去有些年纪,昏暗的灯光下,都能看见脸上的粉在掉。
      那女人娇笑着半倚在锦熙的怀里,故作妩媚,实则倒尽胃口。她一只手夹着一卷钱,一点点划过锦熙半敞的胸膛,然后再沿着那起伏的曲线,缓缓绕到下腹。最后停在哪里,狎玩似的转了几圈,才恋恋不舍地将钱塞进了他的裤袋里。
      锦熙的脸上,始终挂着享受的笑容。微扬的嘴角带了几分浪荡,几分风情,几分魅惑。他收到钱后,低头不知在那女人耳边说了些什么,或者是什么都没说,立刻把她逗弄得脸红心跳,娇喘连连。
      女人软着声音邀请道:“晚上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玩啊?”
      锦熙抿着嘴,故作为难道:“姐姐,我可是···很贵的。”那一个“贵”字他说得极轻,像是在轻笑,又像是在调情。

      女人不在意地嗤笑一声,刚要问:“有多贵?”脸色却忽然变了,转而对着锦熙身后问道:“这位先生,您直勾勾地站在那里,不怕打扰到别人吗?”
      锦熙闻言顺势转头,不料竟看到了自家二哥一张比包公还黑的脸。
      他心里暗叫不好,东窗事发了!于是三言两语赶快先安抚了那女人,之后便把锦城拉到了他的办公室去。

      办公室的门刚关上,锦城就忍不住质问道:“锦熙,你小子到底干的是什么不正经的工作?”
      锦熙没有急着为自己辩解,而是转过身,从容不迫地从酒柜里拿出瓶红酒,给他和锦城两人各斟了一杯。
      “二哥,喝酒。这酒有点年份,还不错,是前几天老板送我的。”
      锦城按住他的手,继续追问:“锦熙,你最近在作什么妖?给我说说清楚。”
      锦熙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二哥,你别瞎说。第一我干的工作很正经;第二我也没作什么妖。我现在一没偷二没抢,不过凭本事挣钱,你紧张什么?”
      “可是我刚才明明看到···”锦城紧绷着脸,声音比脸绷得还紧。
      “你看到什么?”锦熙满脸的无所谓:“不就是看到一个老女人在揩我油吗?我说哥呀,这里是夜总会,想挣点外快,不就得供人消遣吗?再说了我一个男人,被她摸几下怎么了?又不吃亏。”
      锦城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最后被逼急了,只好道:“你说得没错,你是不吃亏!但我··我心疼···”说完后,他拿起那杯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他一个做哥哥的,怎么能让弟弟靠着出卖色相来维持两个人的生活?母亲过世前,他明明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锦熙的。

      锦熙闻言,神色一黯,慢慢收起了脸上的轻慢之色。他低着头对锦城道:“哥,对不起。”
      锦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次一口喝干。他苦笑着哼了一声,摆手道:“小弟,你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连累的你,如果我能在那场大火里死个干净,你在锦封那里,大概能过得很好。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低三下四地讨生活。”
      锦熙听到“锦封”这两个字后,目光一凛:“二哥,你在说笑吗?在一个弑父杀亲、狼心狗肺的人身边,你觉得我会过得比现在好吗?没错,我承认,我是觉得这日子苦得都能把人逼疯,但要是生活在大哥···不,锦封身边,我大概会疯得更快!你难道不知道,是谁让我染上的烟瘾吗?”
      锦城怔然道:“你都知道了?”
      锦熙心里默然道:我倒宁愿永远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口中却说:“我那日只是烟瘾犯了,不是昏迷了。你们说得一字一句我都听的清清楚楚。”
      锦城问:“那你事后怎么不问我?”
      锦熙摇头:“这种事,我实在不想再听第二遍。”
      父亲的死,家中的火,二哥的身败名裂,自己的万劫不复····他不愿意再去面对一遍,不愿意再去印证一遍——这所有的一切竟全是他的亲大哥亲手所为!
      他不愿意去猜想、去揣测,这几十年的成长陪伴、兄弟情深,到底掺杂了多少阴谋算计?

      “二哥,我在这里刚开始做的,确实是翻译工作。你看这里洋人也多,不可能没个翻译。后来老板看我工作勤快,就升我做助理了,帮他打理这个店。像你刚才看到的那种情况其实也不多见,我都是闲下来的时候,才赚点外快的。”锦熙主动换了个话题,刚才的话题实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锦城听了,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继续喝着闷酒。
      锦熙见状,赶忙跑过去,说尽好话,并保证以后踏实工作,少赚外快!
      他嘴上哄着锦城,心里却不停发苦。

      在这种地方,就算他不想赚那些“小费”,又岂是由得了他的?
      他一个打工的小翻译,能迅速蹿升为老板跟前的“红人”,还不是靠了自己的这副好皮相。
      客人喜欢他,老板自然欣赏他。
      他想要继续混得风生水起,怎么能洁身自好,装清高?

      二哥只是看到一个老女人与他“调情”就心生不快,他要是知道那些其它的龌龊事,恐怕就是绑也要把他绑走。
      比如,这里的老板平常是如何对他动手动脚。比如那些需要应酬的权贵,又是如何对他觊觎窥伺。
      被人摸一下屁股,是常事;掐一下脸蛋,没什么。就算对方用不怀好意的眼神赤裸直白地看向他,他也得笑脸相对,曲意逢迎。
      锦熙并不觉得委屈,因为他也曾是这些权贵中的一员。
      人的一辈子,本就该有借有还。
      现在,他只要小心周旋,也不过就是被人家占两下便宜。反正他一个大男人,也不怕什么?但相应的,却能极大地改善他与锦城的生活。

      “二哥,你就放心吧。我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你前阵子也是累得够呛,最近先好好歇着吧。”锦熙笑嘻嘻地将所有事一语带过,对着锦城耍赖撒娇。那一瞬间,锦城恍惚中竟有种重回怡亲王府的错觉。
      锦城没点头,也没摇头,晃着手中的酒杯,看着里面晶莹剔透的液体,久久出神。似在想些什么,又似在只是发呆。虽然他如今一身布衣,但那举手投足间,依旧如往昔般优雅。
      锦熙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抿起嘴,再一次觉得,他们兄弟俩实在不该过那样的苦日子。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两声“咄咄”的敲门声,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进来:“云秘书,老板找你。”
      锦城狐疑地看了锦熙一眼,锦熙耸耸肩,先对外面应道:“好了,知道了。我马上过去。”然后才对锦城解释道:“二哥,我在外面给人当马仔,实在不好意思用本名,丢咱家的脸。于是就给自己随便瞎起了个名字。”
      锦城挑着眼角,反问道:“不丢爱新觉罗家的脸,就去丢他们云家的脸吗?”
      锦熙尴尬一笑:“反正他们云家要脸的人也不多,我这算为他们打响名号了。”
      锦城显然不信,当场揭穿道:“难道不是你对那个姓云的念念不忘,所以才····”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锦熙语气不善地打断道:“所以什么所以。二哥,你能不能别这么八卦?我的事少管!”
      锦城没想到一提到“云倚漠”就像触了锦熙的逆鳞,翻脸比翻书还快,心里不免哀叹一声:真是做梦也没料到,最后被“始乱终弃”的竟会是他这个招蜂惹蝶的弟弟。

      “锦熙,云倚漠他····”锦城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又被锦熙打断。
      “二哥,老板他找我。你先回家吧。”锦熙不想去谈云倚漠,如今这样的自己,还有什么资格与可能再去谈论他呢?
      他说罢转身离开,锦城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故人如相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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