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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人世百转(二) ...

  •   锦熙的身体很快就好了,但心里的伤却久治不愈。
      他每天窝在这幢看似平静的宅子里,如坐牢笼,如困围城。
      锦封禁止他外出,给出的理由是怕他出危险。

      可锦熙不禁扪心自问:政府通缉的是他二哥,又不是他,他能出什么危险?
      他不敢深思,只当大哥是真的在为自己好,否则还能为了什么?

      如此,一周过去了,一月过去了。
      他每日白天睡不着,晚上做噩梦,脑袋里各种纷沓至来,惶惶不可终日。
      整个人很快就消瘦了。
      原先那么明艳照人的一个人,如今却萎靡不振。

      锦熙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待下去了,于是拿了外套,便向大门走去。他想这次就算是闯也要硬闯出去。
      但他人还没走到门口,就遇到了锦封。

      锦封一身蓝灰色法兰绒西装,头发梳得跟皮鞋一样亮。与锦熙的萎靡相比,整个人竟有一种容光焕发的春风得意。

      锦熙见到锦封先愣了一下,之后才闷声喊了句:“大哥。”
      锦封余光扫过锦熙拎在手里的外套,心知他这是要出去,但表面却佯装糊涂道:“你这孩子,天也不冷,到院子里散个步还用拎着件外套吗?”
      锦熙闻言,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衣服,决定开门见山。
      “大哥,我想出去。”

      锦封听了既没表现出意外,也没想要询问理由。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直接拒绝道:“外面现在兵荒马乱的,太危险,你还是老实在家待着吧。”这理由他说了许多次,每一次不无不同。

      锦熙听了心里一阵火起,语气不善地反问:“大哥,这外面有哪一天不是兵荒马乱的?难道说这外面乱一天,我就得坐牢似的在这鬼地方待一天?这外面乱一年,我就得坐牢似的在这鬼地方待一年?照这么说的话,那我这辈子看来是甭想出去了!是不是?”说到最后,他的语调不自觉地拔高,竟有些气愤难平。
      锦封也不在意,只不紧不慢道:“锦熙啊,大哥也是为你好。”
      锦熙抢道:“大哥你这不是为我好,你这是在把我当废物养。自从家里出了事以后,你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只字不提,对二哥的生死、去向丝毫不露。怡亲王府也是我的家,二哥也是我的兄弟,还有那些府里的人也是我的家人,你怎么能将我彻底排除在外,怎么能将我当个傻子一样关在这里?我是人,不是畜生,家没了,人丢了,我也会难过、担心、坐立难安···不是你给我一个新地方住的舒舒服服,吃穿用度不用发愁,我就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照旧度日!”他越说越激动,整个胸口上下起伏,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开始颤抖。

      锦封沉默的听他说完,脸上的表情终于起了少许变化——不声不响地笼上一层阴鹜。
      这样的表情,对于锦熙是陌生的。从小到大,在他的印象中,锦封一直都是和蔼可亲的一个人。笑的时候温和亲切,不笑的时候也谦谦有礼。所以他只要闯了祸,总是先去找大哥。全家也只有大哥从不骂他。

      锦封唇角轻勾,勾起一道似冷还讽的弧度:“三弟,怡亲王府是你的家没错,但它被大火烧成灰烬的那一夜,你在哪里?锦城,是你的兄弟也没错,但他为了家族奔波劳碌、心力交瘁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口口声声说王府里的那些人是你的家人,但你一年里能安安分分的在家里待上几天?那些人的名字,你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几个?我实在不明白,我现在这样对你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这不跟你以前的生活一模一样吗?”

      锦熙听得唇色发白,却又无法反驳。
      因为锦封说得都对,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无不是在陈述事实。
      面对这样的事实,他无话可说。
      不仅无话可说,连难过、愤怒、委屈的立场都没有了。

      锦封看着低头不语、一动不动的锦熙,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之后他忽然上前一步,将锦熙揽进怀里,放软了语气道:“行了,大哥说这话也不是真怪你,就是不想让你莽莽撞撞的出门,省得出危险。你要是心里实在憋得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缓解缓解,你跟我来。”说着他拍拍他的肩膀,示意锦熙跟他走。

      锦熙听了锦封这一番话,心中更加酸楚。只觉得自己真是太不懂事了,不仅帮不上家里的忙,还对大哥心存芥蒂,实在太不应该。
      他心里一团乱麻,七上八下,任由锦封带着自己回了小楼,然后七拐八拐地走进一间地窖。

      地窖温度偏低,阴凉的空气令锦熙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他茫然地望向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不明所以地问道:“大哥,这是?”
      锦封走到一边,摸到一个开关,轻轻按下,之后整个地窖瞬间就亮了起来。只见里面一排又一排、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量可观的红酒。
      原来这是一个酒窖。

      锦熙喜欢喝酒,对于红酒这种馥郁香浓的洋酒,更是偏爱有加。见此情景,眼中本能地一亮,不可思议道:“大哥,平常看你不怎么饮酒,原来私底下有这么一座规模不小的酒窖?”他走到一排酒架前,随手拿起一瓶看了看,赞叹道:“而且还都是上等货。”

      锦封轻笑一声,又恢复了他那张温和亲切的脸,回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又岂止区区一座酒窖?”他这话说得没错,他的父亲、母亲、兄弟,对于他的事情,又真正了解多少?他们的心思,放在各处,就是从没放在过他的身上。曾经,他也为此失落过,但那也只是曾经而已。
      此刻,他的语气里带了一点点轻嘲,但很快就被他的温和盖过。
      一个人若是戴着面具的时间太长了,那不管是真是假,这张面具都很难摘下来了。
      多年来,锦封已经习惯去扮演一个温和亲切的人,那么纵使他的内心再阴暗,他的眉梢眼角、行为举止也很难会显露半分。

      “锦熙,酒这个东西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喝多了伤身,但不喝···”他顿了一下,将螺旋状的开瓶器钻进柔软的橡木塞中,当下就开了一瓶有些年头的红酒,然后一边将其斟入杯中,一边继续道:“但不喝确实又有太多烦恼傍身。最近正值多事之秋,我在外面也是焦头烂额,常到这里喝上两杯解忧解乏。你既然心里难受,不如与我一起醉生梦死吧。”说到“醉生梦死”四个字时,他的情绪十分复杂,似乎心里面的烦恼一股脑地全部倾泻而出,看上去并没比锦熙好过多少。

      锦熙接过杯子,晃了晃里面暗红色的酒液,欲言又止道:“大哥,那家里的事···还有二哥的下落····”
      锦封举杯,与锦熙轻轻碰了一下,打断道:“这些事情,我现在也没能理出头绪,实在没办法给你一个确切答复。哎!也怪我能力不足,如果是二弟在的话,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了。”
      锦熙闻言,赶紧劝道:“大哥,这事不怪你。我会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给你添乱。”说罢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自此开始,锦封就常拉着锦熙在此喝得酩酊大醉。
      锦熙日日无事可做,又无处排解烦闷,只好频繁来此。
      原来,他只是放浪形骸惯了,喜欢多喝两杯,如今却是渐渐有了酗酒的趋势。

      而一个人想变好,其实并不容易,但想变坏,有时却只是一瞬间的事。

      一日,锦封与锦熙喝得尽兴了,突然神秘兮兮地把他领进一间暗室。室内灯光昏暗,弥漫着一股烟雾缭绕的香甜,对于锦熙来说,那味道说不上熟悉,但也谈不上陌生。
      暗室里摆着一张床榻,榻上的矮桌上搁着一副熏得焦黑的玻璃烟枪。
      锦封搀着东倒西歪的锦熙,走到床榻前,锦熙脑中天旋地转,一下子就栽倒在上面,意识也跟着身体栽得一塌糊涂。

      锦封拿起桌上的玻璃烟枪,伸到锦熙面前晃了晃,问道:“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锦熙努力睁大了眼睛,才撑开模糊的视线,看清了眼前的物什。口中满不在乎道:“嘁,不就是根大烟管吗?大哥,你也太小看我了,我也是见过世面的。”

      锦封醉眼朦胧的嘿嘿一笑,歪倒在锦熙身旁:“你小子,还真是五毒俱全,什么都知道。”
      锦熙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大哥,你别冤枉我。我只是知道这东西,可是从来不沾。”
      锦封哆哆嗦嗦地把剜了一块烟膏,放进烟泡里,然后点燃烛火,开始烫烧,声音都有些飘飘然了:“那你可知道这东西的好处吗?”
      锦熙见锦封竟然抽起了大烟,混沌的意识里瞬间清醒了一刹,惊讶地问道:“大哥,你抽这玩意儿?”
      锦封将烟嘴放到嘴边,狠狠吸了一口,然后□□地长呼出一口,缓缓道:“我之前就说过,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任所有的语言悄无声息地消散于那股甜腻诱人的烟味中。
      锦熙怔然地看着面前之人,忽然觉得这个人与股甜腻的烟味一样,说不上熟悉,但也谈不上陌生。

      “大哥····”锦熙茫然无措地叫道。除了喊一声大哥,他实在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锦封一口一口吞吐着云雾,满脸陶醉,似乎并不在意锦熙的吃惊。反而将烟枪递到锦熙面前,问道:“怎么?要不要试试?”
      锦熙本能地摇摇头:“大哥,我不沾这个。”
      锦封忽然凑近对方,冲他吐了口烟雾,诱惑道:“三弟,这玩意儿尝个一两口没事的,不会上瘾。但这其中的滋味却是····”他忍不住“啧啧”两声,赞叹道:“真是美妙绝伦啊!”

      锦熙也正酒劲上头,禁不住好奇问道:“大哥你跟我说说,怎么个美妙绝伦法?”
      锦封了然一笑,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四个字,心想事成!就这一口,你想见到谁就能见到谁,想做什么事就能做成什么事。什么烦心事,都他妈的给我滚蛋!”

      锦熙听到“心想事成”四个字时,心里一动。他蓦然想起云倚漠,他真的很想他,很想见到他,哪怕只是一面,哪怕只是一刹的虚幻,也好,也罢。
      如果可以,他还希望能拥抱他,触摸他,跟他说上几句话,问他能不能不离开?

      想着想着,他的眼眶就不知不觉地红了。那一直隐忍在心底的思念,霎时犹如洪水决堤,冲垮了高筑在他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锦熙唇角轻弯,扯过一抹苦笑。心里再没有半点犹豫。
      他接过锦封手里的烟枪,低头靠近烟嘴,又深又狠地抽了一口。
      那一口,如袅袅云雾般在他脑中、心里、四肢百骸,缓缓散开,最后又为他拼凑出一张日思夜想的脸。
      他怕那张脸消失不见,又不顾一切地连吸几口,哪怕呛得眼泪直流,依旧不依不饶。

      在酒精与烟膏的作用下,锦熙整个人彻底陷入了恍惚。他空洞着双眼望着头顶,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口中不断喃喃自语着一个名字:“倚漠···倚漠···”

      这时,锦封的双眼却突然变得一片清明。
      他冷冷淡淡地看着在他面前神志不清的锦熙,嘴角渐渐弯起一道讥讽的弧度。

      大烟这种东西,正如锦封所说,抽个一两口确实不会上瘾。
      但将其吸入的那一刻,所带来的美好幻觉,却能令人终身成瘾。
      尤其当一个人人生失意时,这种瘾更是如影随形、无法戒掉。

      锦封给锦熙的烟膏,是最纯、最贵、也是最容易成瘾的。它给他带来的幻觉,也是最美、最真、最致命的。

      所以,锦熙无法抵御这种诱惑。
      无法抵御能见到云倚漠的诱惑。

      而且不止云倚漠,只要抽上一口,他似乎就能实现所有的愿望:怡亲王府依旧门匾鲜亮,矗立在皇城根下,只要扣两下门环,就会有人为他开门;额娘依旧坐在她那幽静的小院中,笑靥如花;阿玛也依旧公务繁忙、不苟言笑,见到他时总要教训两句,但转过身又会为他担心地皱起双眉;二哥还没有搅进官场,彼时穿着一身中山装,游行抗议,是学校里的进步青年;大哥也没有愁容满面,文采冠盖京华,谁人见了他都要赞一声惊才绝艳;陆无涯和白楼月两个人依然吵吵闹闹,互相拆台,但却偏又总混在一起;叶丈秋还没参军,仍住在他家旁边的将军府里,日日与他厮混胡闹、调皮捣蛋,揽尽了京城里的纨绔之名····

      只这一口,锦熙便能看到这么多美好;只这一口,所有发生过的悲剧,全如浮云般消散于无。那他为何还要在乎成不成瘾的问题?
      即使成瘾,也好过日日煎熬。

      锦熙越来越频繁地出入酒窖、暗室,酗酒、鸦片,一样都不少。
      他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并对这种生活有种相见恨晚的遗憾。

      锦封对此冷眼旁观,并不阻止。
      他的目的,就是要控制住锦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引出那天逃出王府的锦城。
      锦熙是锦城唯一的亲弟,他相信他不会弃他于不顾。
      而他,要做的,只是守株待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人世百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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