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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人世百转(一) ...

  •   怡亲王府的事,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
      转天一早,这事就上了各大报社的头版头条。

      锦熙喝了一宿的花酒,正迷迷糊糊地往回走。
      他再次恢复了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而且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无论他如何寻欢作乐,都像在自欺欺人。
      身边越热闹,他心里就越冷清。
      他心里越冷清,就要让身边都热闹起来。

      走着走着,他就支持不住了,趴在墙角昏天暗地的吐了起来。
      这时只听耳边传来一个报童清脆的叫卖声:“号外!号外“
      锦熙头痛欲裂,耳朵里嗡嗡直响。也没听清那报童在“号外”什么。却想买份报纸擦擦嘴角。
      于是他叫住报童,抽出一张只抄塞给他,说道:“给我来份报纸。”
      报童听见后,立刻倒退回来,兴高采烈地拿出一份报纸,交到他手上:“好嘞,爷,给您报纸。今天报纸上可有大新闻。”
      锦熙接过报纸,没当回事地笑了一下,见怪不怪道:“你们这些卖报纸的,天天都吆喝着有大新闻。怎么?今天是南边的国民军又闹了?还是哪个省的军阀窝里反了?或者哪国的洋鬼子又不给咱好脸色看了?反正颠来倒去的不就这些事。”

      报童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一脸神秘莫测道:“爷,今天的新闻还真不是你说的这些老掉牙。我保证你绝对想不到。”

      锦熙被他这故弄玄虚的样子,也吊起了胃口,忍不住跟他多聊了两句:“哦?难不成是大总统要换人了?”
      他本是一句戏言,却不料那报童竟点头道:“也差不多。反正直系党派的精英要员,在怡亲王府里被烧死了大半。眼看就要换届选举了,在这节骨眼上出这事,隶属直系的大总统,屁股底下能不硌得慌吗?”

      “你说什么?”锦熙闻言突然一个激灵,酒醒大半。刚还慵困懒散的语调陡然拔高。
      “我说也差不多”报童被他吓了一条,磕磕绊绊把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这句,后面那句。”锦熙急道。
      “直系的大总统,屁股底下能不”报童按他要求再次重复道。
      “也不是这一句,前一句。”锦熙玩了一宿,本就满眼血丝,此时双瞳撑大,那眼神竟有些骇人。
      报童见势头不对,心道:他还是别惹乎这满身酒气的醉鬼了,省得自找晦气。于是匆匆忙忙地说了句:“爷,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您想知道的事,报纸上都有,一看就都明白了。”说罢便脚底抹油,风也似的就跑了。

      锦熙忙展开报纸,一目十行地把头条新闻看了一遍。
      他越看越心惊,一双漂亮的瞳孔里尽是骇然。

      突然,他猛地将报纸甩在地上,发了疯似的向自家王府跑去。
      他不相信报纸上所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他不相信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家,一夜之间已变作焦土;更不相信自己的二哥锦城,突然之间竟变成了政府全力捉拿的通缉犯。

      但当他跑到家门口,眼前的一切却又不由得他不信了。

      王府的大门虽然紧闭,但滚滚浓烟却挡也挡不住地从四面的围墙里,不断往外冒,并飘出呛人的糊味。
      本应悬在门梁上,那块描着“怡亲王府”四个灿金大字的乌木牌匾,也被烧焦大半。支离破碎地躺在台阶上,再无人仰望。

      锦熙慌不择路地去推大门。以往,他叩两下门上的铜环,马上就有人过来给他开门。还为他掩饰、担心:“哎呦,小少爷,你轻点敲,让王爷知道你回来得这么晚,又该挨训了。”
      但他现在连门都推开了,却无人来迎。

      推开门,门后,满目疮痍。
      空气中堆积着怎么吹也吹不散的浓烟,一股焦臭迎面扑来。
      昨日此地还是亭台水榭,小楼东风,今时却已残垣断壁,面目全非。

      锦熙一步步踏入焦土之中,惶惶然向里走去。
      脚下突然“咯吱”一声,踩上了一团焦肉。他低头看去,只见竟是一条胳膊。然后他越往里走,脚下的尸体就越多。
      整个怡亲王府,竟变成了一座大坟场。
      最后,他的目光蓦然停在一一具焦尸的胸口。那里赫然摆着一块破碎不堪的怀表。

      锦熙见了那怀表,大吼一声,整个人瞬间崩溃了。
      那怀表是他归国后,亲手送给陈叔的。
      他那时对陈叔说:“外国的管家,胸口都会挂着这么个东西。有事没事地就拿出来这么看一下,摆个谱儿。您老也得跟上时髦,洋气一回。”
      他边说边学,把陈叔逗得脸上的褶子挤得更深了,不住笑道:“我的小少爷,咱这做奴才的还摆什么谱儿?不合规矩。”
      锦熙才不管合不合规矩,直接就把那怀表往陈叔手里塞,并故作威胁:“主子的赏赐,奴才不能拒绝,要不就是以下犯上。您老赶紧收好吧。”

      锦熙瘫坐在陈叔的尸体旁边,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陈叔在王府里干了一辈子,从小看着他长大。两人虽是主仆,却情同至亲。他一路护着他,宠着他,无论他犯了什么错,闯了什么祸,都有陈叔善后。冬天叮嘱他加衣,夏天帮他祛暑,虽然都是些微小的呵护,但对于母亲早逝的锦熙,却是弥足珍贵。
      在这家中,他从来不缺帝王家的富贵,却缺一份百姓家的常情。
      而陈叔,却给了他这份情。

      锦熙将那块怀表抱在怀中,从无声流泪,哭道喉咙嘶哑。
      但他的难过依旧如洪水猛兽,奔腾不止。

      这时,他的肩膀上突然搭了一只手。那手的主人对他道:“锦熙,逝者已矣。先离开这吧。”
      锦封站在他身后,向来温和的神色笼着一层哀伤。

      锦熙却好似完全没有听见,依旧哭得声嘶力竭。
      最后被锦封强行打了一针镇定剂,才拖了出去。

      云倚漠坐在云家老宅的正堂上,下面站着各派的族内势力。
      他目光如流水般,在堂下众人的脸上一扫而过。看不出喜怒,却更令人心虚。

      如今云倚驰葬身火海,家主易人,族内势力也将重新洗牌。
      云倚漠知道:此刻,才是战争的开始。

      在这各方相互对峙、彼此试探的关键一刻。
      云倚漠右边的眼皮,突然一跳。意味不明地令他心下一沉。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锦熙。但那也是一刹那的事情,很快他就集中了精神,开始应付眼前的局面。
      他走到这一步不容易,赢回这一切不容易。
      所以他要放下心中所有的挂念,全力以赴。

      陆无涯与白楼月远远站在一边,小声耳语。
      白楼月道:“没想到云哥穿上这一身云纹锦袍,还挺精神的。”
      陆无涯的注意力却不在云倚漠精不精神上,他满面春风道:“夺位成功,咱以后啊,又找着一张长期饭票,可以接着吃香的喝辣的了。”
      白楼月近墨者黑时间长了,也已经习惯了这种“软饭光荣,包养无罪”的二流子思想,于是“嗯嗯”的跟着点头。但又补充道:“我怎么瞧着云哥不老高兴的?一点没有‘一朝得势,作威作福’的喜悦?”
      陆无涯同意道:“确实不像他的风格。不过”他拉长语调,目光转向侧后方:“我倒觉得那位三爷更不高兴。脸上都挂相了。”
      白楼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目露疑惑:“这老怪物平常总是笑眯眯的,今天怎么跟死了爹一样?”
      陆无涯轻笑一声,眼底转过一抹狡黠,若有深意道:“或许不是死了爹,而是死了其他的什么人吧”

      锦熙被锦封带出来后,安置在城北的一处别院。
      房子虽然没有怡亲王府气派,但也有前庭后院,并非寻常宅邸。

      锦熙醒来后,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酸软无力。
      他茫然无措地望着头顶陌生的床幔,心里也如那层层薄纱般朦朦胧胧。

      “三弟,你醒啦?”锦封这时刚好推门进来,看到锦熙睁开眼,眼中露出如释重负。
      锦熙看到锦封后,反应了半天,才叫了声:“大哥。”他宿醉未醒,又被注入镇定剂,现在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锦封把手上端着的早餐放在床边,说道:“来,吃点东西吧。”
      锦熙有气无力地晃了晃头,回道:“大哥,我浑身没劲,坐不起来。”
      锦封立即了然:“嗯,你身体可能还没恢复。来,我帮你。”说着他把手垫到锦熙的背后,慢慢地将他扶了起来。
      锦熙顺势靠在床头,问道:“大哥,我这是在哪啊?”
      锦封端起白粥,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才喂给他。同时答道:“这是我早先在外面置办的一处房产。当下王府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咱们只能现在这屈居了。”
      “家里烧了”锦熙如梦初醒地吐出这几个字,一直混沌不清的记忆,终于浮出水面。
      锦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烧了。估计很难复原了。”

      锦熙的眼前再次出现了滚滚浓烟、遍地焦尸,以及那块烧得变形了的怀表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压着声音哽咽道:“大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锦封还是叹气。放佛堵在胸中的事情太多,太多,根本叹息不完。

      “三弟,其实我到现在也还没理清头绪。”锦封见锦熙的模样,估计也吃不下东西,于是放下粥碗,将那天的事情对他说了一遍。

      受西方文化的影响,Patty、酒会这种西宴,逐渐在国内上流圈层中流行起来。
      锦城为了进一步拉拢自己在直系党派内的关系,便迎合着那些商贾政要们,在王府里也办了场宴会。

      但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场内却突然起了大火。
      于是所有人大惊失色,挤着搡着,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去。但逃到门边,或跑到窗口时,他们却发现那些门窗竟推不开。结果几乎所有人都被活活烧死在了里面。

      事后,警察局的人到现场调查,发现被烧毁的门窗上钉着好多铁钉,显然那些门窗当时都被人从外面钉死了。
      若是如此,恐怕这次失火就没这么单纯了。

      早先,怡亲王突然遭人在宁县伏击,虽然各项证据都指向叶丈秋。但能将怡亲王的行动掌握的这么准确,肯定在他身边另有叛徒。
      当时,大家对这个人的身份提出各自猜测,锦城也轮番试探及审问了父亲身边的几个贴心心腹,但结果却一无所获。

      而这次王府大火,这个人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宴会是锦城举办的,但他作为主办者,却只在宴会的开场露了个脸,之后再没有人见过他。会场的门窗从外面被钉死了,若不是他这个家主指使,谁又敢在府内明目张胆地做这种事?

      而且据某些人指证:曾多次见过锦城与晥系的人有过短暂的接触。
      当时见到这幕的人,并没当过回事。毕竟锦城是怡亲王的嫡子,任何人是叛徒,他都不可能是叛徒。他怎么可能帮着敌人谋害自己的父亲呢?

      但此事一出,却也由不得众人不信了。
      而且上次叶丈秋从怡亲王府竟然能全身而退,也十分可疑。

      锦熙听了锦封的话,急忙否定道:“大哥,这不可能!二哥绝不会做出这种事。你我都知道他为了巩固、壮大父亲打下的这份基业,有多辛苦。他怎么可能是叛徒呢?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何况阿秋那件事,你也知道是因为我才”
      锦封打断道:“你说得都没错。我也不相信二弟会干出这种事。但你可知”他顿了一下,语气肃然:“铁证如山,人言可畏?”
      锦熙倏尔冷笑一声:“铁证我不信,人言我不惧。二哥就是二哥。”
      锦封没有回应,只道:“这件事你别操心了,先好好休息。”
      锦熙见大哥态度有些敷衍,神色一黯:“大哥,你不信二哥,是不是?我知道你与二哥他”
      “你知道什么?你人一直在国外,多少年都不在家,能知道什么?就是在家,也是到处吃喝玩乐,何曾关心过家里的事情?”锦封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丝轻蔑,听得锦熙愣住了。

      “大哥”他讷讷地叫了一声,欲言又止道:“我”我什么他没说出来,锦城说得没错,他确实从来没有关心过家里的事。向来只管伸手要钱,不问钱从何来。

      锦封也发现自己情绪有点失控,但并不认为自己“言重”了。现在这个家终于换他做主了,他又何必再虚伪假笑,刻意逢迎呢?
      做给谁看呢?
      他心里嗤笑一声,淡淡地撂下一句:“锦城的事你别管了。我自有分寸。”便转身走了。

      锦熙怔愣地看着大哥离去的背影,心里既愧疚又酸楚。
      原来,大哥,一直在怪他。
      而直到今天,他才愿意对他说一句实话。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一夜之间,到底是谁让谁起了变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人世百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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