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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满城风雨(六) ...

  •   “爹,这里就是云家吗?”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牵着一名中年人的手,仰头问道。他的眼睛极黑,点漆如墨。与那目光对上,便如夜幕笼罩。他脸上稚气未脱,但眉宇间沉着冷静,显出超出年龄的老成。
      “漠儿,你准备好了吗?”中年人低头看向男孩,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点鼓励。这中年人也有一双极黑的眼睛,只不过目光却柔和很多。

      小男孩是云倚漠。
      中年人是他的父亲,曾经的云氏宗主,云非。

      云倚漠微点了下头,道:“我准备好了。爹,咱们进去吧。”虽然这样说着,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攥紧了父亲的手。
      云非笑道:“好。”便领着他进了一扇左右贴着两张门神,看上去并不起眼的门。

      这门看着普通,但一朝踏入,云倚漠的人生便不再普通。
      那一刻,他的命运被彻底改变。
      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本该承欢膝下的年纪,从此与他再无半点关联。

      云氏,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家族。
      没有人知道它延续了多少年,它没有族谱,没有记载。祠堂里不供奉任何祖先,只供奉着一句祖训:
      不入轮回,不堕六道。生于世,不容于世,行在道,不循于道。方得自在。

      因此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云氏一族始终扮演着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的角色。从不参与到尘世的纷争中去。

      所以在它的家族中,没有兴衰,只有亘古不变的延续。

      但随着世代繁衍,家族壮大。族内便渐渐出现了一批不愿再安于现状的族人。
      他们纷纷离开家族,到外闯荡。不再置身事外,而是甘愿搅到那万丈红尘中,摸爬滚打,惹却一身俗物。
      而入世的人,凭借着家传的本领,也大多名利双收,有的甚至封侯拜相,享尽一生荣华。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当第一个人尝到了入世的甜头,那些还在观望的人,自然也会跟着动心。
      而当一个人的力量已不足以承担其内心强烈的欲望,他便会琢磨着将整个家族都推上风口浪尖。
      而这个人,又岂止是一个人?
      想要荣华富贵的,又岂止是一个人?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比如合久必分,比如盛极必衰,比如人心不足蛇吞象。
      是以,人之所欲,大患也。

      云氏一族当然也没有躲开这可笑的宿命。
      族内的分歧愈加严重。
      以旁系为代表的一部分族人想要家族兴盛,千秋万代屹立不衰,后世子孙福泽绵延。
      但作为本宗的嫡系,却要坚守先祖遗志,遵循祠堂祖训。维护云氏千百年不变的家族信念。

      起初,这分歧不过是两系的唇枪舌剑。
      后来,唇枪舌剑变成了真刀真枪。
      于是发生了族内的第一次内战。

      此次战争由于隶属嫡系的宗主,握有代代相传的秘宝——天枢。最终力压众人,赢得胜利。
      但经此一役,云氏族内形成的裂痕再难修补,且随着矛盾的升级,裂痕越来越大,在今后的世世代代中,终成隐患。

      后来,旁系中出了一个百年难遇的道术奇才,叫云朔。
      此人野心极大,手段又极狠。
      做事更是不顾后果,不择手段。

      他凭一己之力,再次掀起家族内战。
      并在此战中致使“天枢”遗失。令嫡系遭受到史无前例的重创。
      不过他最后也没得到好下场,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结局。

      云朔虽死,但却影响深远。

      云氏宗主没了代表其身份的“天枢”,威信不足。所以嫡系只好不断寻求更强大的势力联姻,以压制族内旁系。
      但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与其联姻的势力,再次成为云家新的旁系。当新的的旁系被压制,又会出现新的。就这样一代又一代,族内关系盘根错节,几方势力错综复杂,早就与千百年前那个与世无争的云家截然不同。
      而到了云非这一代,嫡系已是日薄西山,宗主形同傀儡,云氏千百年来所坚守的祖训,也渐渐徒有其表。

      云非为了巩固这穷途末路的嫡系势力,被迫与名门望族固伦联姻。
      但他并不爱妻子固伦嘉,并且早在娶固伦嘉之前,就与自己的青梅竹马——莫小禾私定了终身,还育有一子。
      此子便是云倚漠。

      云倚漠九岁前,一直与母亲生活在北京。
      虽然世道上兵荒马乱,但他们却过得平淡安稳。

      他少年早熟,对于家里的复杂关系心知肚明。但他从来不说,也从来不问,既不想给父母增添烦恼,也不想给自己寻找烦恼。
      九岁前,他只专注做一件事——那就是修习道术。

      父亲说他天分极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云倚漠就问:“成了大器以后呢?”
      云非说:“成了大器以后,我就把云家交给你,你来当宗主。”
      云倚漠听了,并没有露出一丝喜悦或者兴奋,反而沉默了。他小稚嫩的眉宇间还没长开,却先蹙起了。
      云非奇道:“怎么?漠儿不愿意吗?”
      云倚漠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问道:“当了宗主以后呢?”
      云非笑着摸摸他的头,漆黑的眼底燃起一点期冀:“继续完成我未能完成的事情。”
      云倚漠不解:“爹,你这么厉害,还有完成不了的事?”
      面对儿子直言不讳的崇拜,云非为之失笑:“当然有,你爹我又不是神。”
      云倚漠跟着道:“那我也不是神啊。老子都干不了的事,儿子更够呛。”
      云非却摇头:“漠儿,私塾里的先生可教过你愚公移山的故事?”
      云倚漠滴溜溜转着眼珠,“嗯”了一声。
      云非:“里面有一段说道‘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而我想要完成的事,便是这样的事。等你有一天跟我回了本家,便会懂了。”
      云倚漠当时若知道回到本家后,将会发生那些事,他宁愿一辈子都不懂。

      “哥哥。你是我哥哥对吧?”
      云倚漠面前站着个刚到他肩膀的小男孩。那男孩男生女相,长得十分纤秀。正绕着他一边兴奋打量,一边笑意妍妍。
      云倚漠见着这唯一的兄弟,心中很是欢喜,于是便拉起他的小手,弯眼一笑。
      那小男孩却将手一撤,眼中嫌恶一闪而逝。
      云倚漠笑容一僵,但见那男孩笑容依旧亲切和善,便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多想了。便再次伸出手。
      却没想到,这回那小男孩同样撤回了手,脸上笑容不变,却压低了声音对他道:“你个野种,没资格碰我!恶心!”彼时小男孩与他站得极近,声音又极轻,所以他的话只有云倚漠一个人能听见,他也只是在对云倚漠一个人说。
      而站在他们周围的人,所见所闻只是一幅兄友弟恭的画面。

      云倚漠眼里的笑倏尔凝固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从那张最纯真的笑脸上,吐出了最恶毒的话语。
      他的手也凝固在了原地,无所适从地不知该向前,还是该收回。

      这时,那小男孩突然将身体往他手上一撞,然后“哎呀”一声故意向后仰去,摔了个屁股蹲。
      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云倚漠推了他一把。
      而在云倚漠眼中,则是他摆了自己一道。

      从那个时候起,云倚驰就为云倚漠在这个家族里埋下了偏见。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云倚漠就明白了他或许有兄弟,却没情谊。

      年幼的云倚漠在云家除了父亲,没有任何依靠。但父亲有父亲的难处,总不能天天顾着他。所以他不得不屈居于云倚驰为他织就的阴影下,性格也愈加孤僻。
      他愈孤僻,众人就觉得他愈古怪。
      众人觉得他愈古怪,他就变得愈孤僻。
      久而久之,他从一个淳朴善良的孩童,变成了个阴鹜鬼祟的异类。
      每日在云家深居简出,躲躲闪闪。
      但云倚驰不会因此就放过他。他对他的恨是刻在骨子里的,是从出生那刻起,在母亲怨毒的目光里,豢养在记忆中的。
      所以他那无处不在的“冷暴力”不会停止,他的恨也不会停止。

      云倚驰坚信:这个家的家主,最后一定会是他。
      如果不是他,那么他就毁了这个家!

      后来,在传位家主的前一夜,云非突然失踪了。
      云倚漠跪在祠堂里,正在为明日的继任进行斋戒。
      他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自己还是输了。
      而这一输,他将永无翻身之日!

      如果说十五岁前,云倚漠在云家遭受的都是冷暴力,那么在十五岁后,他则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暴力!

      拳打脚踢,棍棒交加,不过是家常便饭。
      真正的折磨,是各种咒术在他身上的施加。

      云倚驰简直将他当成了一片“试验田”,兴致一起,便“发明”个新咒术,在他身上“试试”。
      “鬼哭”与“尸横”正是那时他被当作“试验品”,扔在一个古墓的殉葬坑里,偶然得到的。而能养出“鬼哭”与“尸横”这两件至凶至煞之器的墓穴,估计也非善类,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自那次死里逃生后,云倚漠终于开始改变。
      他想活,不想死。
      至少不想在云倚驰的折磨下,窝囊的死去。

      于是他不再一味的承受、退让,他不断令自己变强。强到有一天,云倚驰终于发觉身边待了条毒蛇,而不是条供他予取予求的哈巴狗,强到有一天,云倚驰开始感到棘手,而不再兴致盎然。

      于是,他终于把他赶了出去。
      像一条丧家犬般把他踢出了家门。
      既然不能杀他,不能把他变成废人,那云倚驰就不能再把云倚漠留在身边,当个隐患。

      这几年,族内不是没有支持云倚漠的。毕竟是家中长子,虽是个私生子,但确属嫡系。而且他父亲云非,也只是下落不明,谁知道哪天会突然回来?
      云倚驰心里顾忌重重,所以才留着云倚漠的一条小命不敢动。

      云倚漠被赶出云家后,还是没有脱离云倚驰的掌控。
      他处处打压他,令他在这乱世中举步维艰。
      所以他只能在街口摆个算命摊,糊口度日。

      云倚漠对此却并不怎么在意。反正他要做的事,既不是要出人头地,也不是要像云倚驰一样跻身显贵。他只是想完成父亲的那个愿望。或者说云氏祖辈的愿望。

      火势越烧越猛。
      滚滚浓烟,已经从四面八方开始涌来。

      云倚漠眼角微扬,淡淡地看着站在他对面的云倚驰,那一瞬间,放佛所有的恩怨全部尘埃落定,笼罩在他头顶的阴影,也随之消散。
      几十年的围困,终将结束。

      云倚驰却并不这么认为。
      他一手建立起的名门望族,怎么可能在此倾颓?他多年来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怎么可能把他击溃?
      他,云倚驰,云氏的宗主,政商两界横着走的人物,怎么可能穷途末路?
      就因为一把火?
      而他至死都不明白,一个人的失败,怎么会只因为一把火?

      云倚驰不甘心,目中寒光一闪,掐指念诀,那烧得通红的四壁上忽然便爬满无数扭曲的黑影。同时,呜咽、哭号、桀桀怪笑也跟着此起彼伏地纷纷响起,穿过狰狞的火舌,直逼云倚漠耳底。

      云倚漠的眉间一点点蹙起,一直在他掌间打着转的鬼哭,蓦然停了。
      他哂笑一声,嘴角挑起一抹不屑:“云倚驰,你说是你的小鬼们快,还是我的刀快?”他话音未落,手中红光已经闪了出去。
      与此同时,云倚驰表情一滞,刚还念着咒文的口中,刹那喷出一朵散开了的血花。

      云倚漠在他对面不闪不避,苍白的脸上,溅满殷红的血点。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哀凉:
      这血,跟他体内正在流淌着的,其实一样。
      但那又怎样呢?
      他们之间的血脉还是至死无法相通,他们之间的仇恨,却一定要至死方休!

      鬼哭直挺挺地插进了云倚驰的胸口,齐根没入。
      云倚漠没有立即拔出来,给他一个痛快,而是缓缓转动刀柄,一点点搅碎他的血肉,剌断他的血管,捅烂他的心窝
      然后,他近在咫尺、目不转睛地看着云倚驰,不错过对方脸上任何的痛不欲生。而他那凉薄的嘴角,则慢慢,慢慢地向上扬起,勾起的弧度,残忍如“鬼哭”锋利的薄刃。

      云倚驰不可置信地紧盯住云倚漠,疼得整张脸开始不断扭曲。
      “云、倚、漠,你竟然敢”他极其艰难、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事到如今,那语气依旧刻薄、恶毒,嫌恶,高高在上不可侵犯。
      云倚漠嘴角的弧度愈加残忍,不以为然地反问:“我有什么不敢?”说着握着鬼哭又在对方胸口内转了半圈。
      云倚驰瞳孔骤缩,眼前已经漆黑一片,
      他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于是吊住最后一口气,咧开不断往外冒血的嘴,阴恻一笑:“没关系,你让我输这一场,我让你输掉一生。大哥,最后你还是差我一步。”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桀桀怪笑,那声音听上去已不似人声,竟如他刚刚招来的那些小鬼一般。

      这意味不明的话,令云倚漠心里一沉。
      他忽然不想听云倚驰再说一个字,发出一点声音。于是干脆利落地拔掉鬼哭,结束这场其实并无意义的折磨。

      云倚驰,依旧维持着那个阴笑的表情。直到呼吸停滞,直到全身僵硬,直到魂飞魄散。
      对!魂飞魄散!
      鬼哭杀人,不仅伤人命,还毁人魂。
      云倚漠的心,其实,比其他人所认为的,比他自己所认为的,还要狠。

      他懒得再看云倚驰脸上那阴阳怪气的不详,便一脚将对方踹翻,没有半点犹豫。
      他面无表情地甩甩鬼哭上的血,还刀入鞘。之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身后蔓延而至的的火海。
      而刚刚那些爬在墙上的黑影,也随着云倚驰的死亡,消失无踪。

      他走后,沈三却悄悄从火海里走了出来。
      他也不怕烧。那些凶狠的火舌不断穿过他的身体,就如穿过空气一般。

      沈三对着云倚漠离开的方向,紧紧拧起了眉。那皱眉的样子,恍惚间,竟与云倚漠有几分相似。
      他弯下身,抱起云倚驰已经冷掉的尸体,再次走回火海,与云倚漠背道而驰。

      此时此刻,还有一个地方,也起了一场大火。
      那就是远在北京城的怡亲王府。

      这一天,直系要员齐聚府内,正参加一场宴会。
      宴会是锦城举办的,意在拉拢巩固派内关系。

      但宴会举行到一半,场内却突然起火,且四周门窗不知何时被人全部从外面给钉死了。霎时,场内一片混乱,被困在里面的人几乎全被活活烧死,且其中大部分宾客为是直系党派内的重要人员。

      一场火,烧毁了一半的怡亲王府,也烧没了一半的直系精英。
      消息传出,不仅令直系党派大惊失色,也令整个社会舆论哗然。

      而最惹人疑惑与猜忌的则是,作为这场宴会的主办者——爱新觉罗.锦城却并没有命丧当场。各种迹象表明,火起之前他就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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