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华舜若.魏紫》莳茶余幽

28、戚戚何所迫

　　王将宝忙回道：“方才皇上咳了许多血出来，请娘娘快过去。”
　　我重重点一点头，也不顾梳妆更衣，匆忙起身朝两仪殿而去。两仪殿与甘露殿离得有些路程，我等不及凤辇备好，披散一头青丝，在风中疾疾奔走。
　　那王将宝随着我在前方领路，边走边叽喳个不停：“皇上本是在批奏疏，批着批着突然咳了好多血，奴婢都吓死了。皇上吩咐奴婢不要让娘娘知道，奴婢想着皇上是想见娘娘的，便自做了主张，请娘娘恕罪。”
　　我满腹的焦急，哪里的听得到他在说什么。一路近了两仪殿，殿内灯火通明，院前压压的全是御医宫人，见了我来纷纷行礼，我也不顾许多，直接推门入了内殿。

　　一股暖气扑面迎来，我本是衣裳单薄，四肢在寒风中冻得僵硬，被暖气一夹反是气闷。那样的暖中夹着浓浓的药材与鲜血的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甜腥，熏得人晕晕沉沉。
　　我定神看时，殿内生了极旺的火，萧惟渊正倚在临火的榻上，用白绢掩嘴轻轻咳着。他脸色白得可怕，映着那双夜空般深邃的眸子愈发漆黑起来。身下垫着厚厚白裘上都沾了斑斑血迹，那样鲜艳妖异的色彩，是无尽血海中育出明媚的花儿，张牙舞爪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吞进去。
　　抬眼见我进来，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紫予，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他们别让你知道……”话未说完，又是一顿猛咳，手中绢子都染上大片大片的暗红。
　　我心中紧紧一痛，如被人生生撕裂，泪水随着滚落，向前几步握了他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手好凉，怎么不多穿些衣裳，也不怕着了凉。”他仍是微微的笑。

　　自已都这个样子了，还要顾着旁人，我凝了目光看他，只觉得他苍白得如随时随地要消散在风中一样。我自小从没这样的害怕过，掩在袖下的手簌簌发起抖来，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口中又似含了一个千斤重的核桃，牙关咯咯的说不出一个字。
　　他伸手取了快干净帕子，轻轻指去我脸上的泪水：“傻丫头，我不要紧的。这是从小便有的宿疾，这两年发作得少，御医说是急火攻心，一时引了出来。只是看着怕人，把心肺积的淤血吐了反而更好。”
　　我将信将疑，追问道：“当真如此？”
　　他眼睛笑得如弯月下的清泉：“真的，华御奉就是这样开的方子，要不要拿来给你看看。”说罢眨一眨细长的眼睛，真取了榻旁彩紫冻石镇纸下压着的一张单子扬扬。
　　我犹含着眼泪，看到他那捉侠的样子，却忍俊不禁，他也随着展颜一笑，不料却扯着胸口一阵气喘，再咳了起来。

　　我忙上前替他轻轻拍着，又拿了干净帕子来拭去他唇边的血迹。想起从前在东宫他生病时，我也曾这样照料他，明明知道他身子弱，却连日同他赌气，如今他旧疾复发，我也有八九分错。
　　只含泪起身叩道：“臣妾日前失言，惹皇上生气，请皇上饶恕臣妾。”
　　他微笑着拂开我额上的碎发，指尖触碰到我的额头，冰凉得没有一丝生气，“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生自已的气，总是叫你受委屈，是我没有好生待你……你来了，我很高兴……”
　　那样的话从他口中一字一字说出，仿佛是幼时母亲哼的摇篮曲，穿过流年似水，细细的飘来，仍是我心中唯一温暖的籍慰。
　　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王将宝在门外朗声禀道：“皇上，尚药局送了煎好的药来。”
　　我忙应道：“快承上来。”又扭头对萧惟渊：“皇上，先喝药吧，凉了可不好了。”

　　竟是华奉御亲送了药来请脉，我不便在一旁碍着他，遂起身到一旁坐下。远远听着华奉御在说：“皇上请按方服药，切记勿劳累……定无大碍。”
　　方松了口气，转身看到案上散着几本奏疏，满满浸没了血迹，这应该就是方才他在看的奏折吧，我取了随身的帕子，试着拭去疏面上的血痕。
　　忽然见到浸满了暗红的纸面上隐隐透出“魏予慕”几个字，我顿生了好奇，也不顾后宫干政的忌讳，捡了那疏一字字仔细看去：
　　臣遵旨领军平乱，日前再下衢山、疏州、策乐数州县总计十二城，蛮族主力逃遁西北荒原，残部势微，不足为患，臣定将殚精竭力追剿余寇，以报天恩。另本月初九，左任部营所遇袭，死伤者数百众，长史魏予慕领部属突围遇伏，生死未卜，宜宣王闻讯出援，行踪不明。臣已着人尽力搜寻，不日可得。
　　原是这样，是这样的事……
　　我手一抖，转眼对他：“皇上，予慕哥哥……”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我怎么能说予慕哥哥生死未卜，我不敢也不愿，我不能如此残忍的想像，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予慕哥哥，再也不能回来……
　　眼泪不住的涌出，落在那奏折的血痕上，染出一片片淡漠的绯红，如同才从鲜活的伤口中流出，晕得那一行行冷酷的字再也看不清。

　　“紫予，你看那个做什么？”他话音未落，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咳了出来，染红了整片衣襟。
　　华奉御忙取了银针给他扎穴止血，我一时手足无措，只下意思替他拭着衣上的污迹。
　　好半天他才咳得缓些，费劲拉了我手：“姚郾军报多有夸大其实之处，不可尽信。”
　　我知道他是好言劝我，只点一点头：“臣妾都听皇上的，皇上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只是宜宣王爷……？”
　　“定会无事，六弟自小在军中历练，素有临机决断之名，他若同你哥哥一起，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即使中伏被擒，蛮族兵败如山崩，擒了六弟同你哥哥最多只是想增加谈判的筹码，并不敢动他们分毫。你只放心，姚郾已着人去找，你就安心等好消息吧。”他一气说了许多话，一口气回不过来，又重重咳了几声。
　　我仍是点头，心中却明白，他虽这样说，可若不是事态严重，他又怎么会一看这奏折便勾起旧疾，这样的话不过是宽宽我的心。
　　事至如今，再着急也没用，不如领了他的好意，省得他忧心，他的病若再反复，我也……

　　想到这层，我斜斜挑了眼角去看萧惟渊，静室暖香生辉，在满室的金珠玉案上镀出一层柔光，却掩不住那人身上淡淡如冷玉的光泽。
　　那样异乎于生人的苍白，仿佛随时都会化开，飘散，再消逝不见，我不能想像会有那样的事，他总是那样理所当然的在我身边，原来，我早习惯了他的存在。
　　不觉间已走了神，只呆呆盯着他看，他见我不出声，又道：“你放心，若是六弟同你哥哥伤了分毫，我定叫那些蛮人百千倍来偿！”
　　我才回过神来，忙答道：“臣妾知道了，倒是皇上的身子，叫臣妾放心不下。”
　　他却笑笑：“无碍的，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宫去吧，华奉御这边还有些事。”
　　我起身一礼：“那臣妾明日再过来。”又多交待了华奉御几句，才回甘露殿。
　　我心中念着他的病，哪里能睡得着，打发了小宫女去两仪殿候着，有事便来回禀。即使这样，到天将明时才微微合了会眼，又赶着起来去陪萧惟渊。
　　他面色仍是不好，唯精神稍长了些，却是闲不住，辰时才过，陆陆续续就有大臣过来求见议事，我不便在一旁，只避嫌先回了甘露殿。

　　沉吟片刻，算着父亲是定会来着，特打发初如去宫门处候着他，务必请来一见。
　　约摸再过了大半时辰父亲才过来，我一见了他，万般的忧心一齐涌了上来，示人的镇定样子早丢到十万八千里外，直奔上前去，眼泪已不住：“父亲，予慕哥哥的事，您知道了吧……”
　　月余不见，父亲佛一下老了许多，额角苍苍白发凌乱，向来犀利的眼中也仿佛镀上一次晕黄的膜，我知道哥哥的事他亦是担心，再不多说，只拉着父亲的衣角，低低饮泣。
　　“娘娘切勿担心，予慕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而归。”好久，才听到父亲开口，我即抬了泪眼看他，他也是喉头抽动，一字一字说得勉强。
　　我明白他是不想让我忧心，故意说这样的话，只点一点头。想起此次请他来的目的，低头拭去泪水，道：“父亲，女儿日前听到一件事，兴许与予慕哥哥的事有些关系，女儿拿不定主意，想听听父亲的意思。”

　　我把那日夜吟的事捡着要处同父亲说了，又着重强调陈芊蔚与姚家少爷说的话，才道：“女儿想着，此次予慕哥哥的事八成是陈家所为，只是不明白这姚家本同我们是儿女亲家，怎么也扯了进去？”
　　父亲牙关咬紧，眼中寒光毕现：“好个陈学升，为了排除异已，竟做出这等叛国的事。那姚偃素日里一副正派的嘴脸，却暗地里指着儿子干出这样的好事，也不知他得了陈学升什么好处。”
　　我一时迷惑，再问：“这女儿就不明白了，陈家通敌叛国对他自身有什么好处？”
　　“他们也用不着通敌，只需把予慕部所的行军路线当做不经意透给敌方探子便是，即折损不了主要兵力，又可除去予慕，当真打的借刀杀人的好算盘！”
　　我心中恨意翻滚，恨不得叫陈家偿了这血账，予兮哥哥是一笔，夜吟是一笔，予慕哥哥是一笔，还白白连累了萧惟诺。陈芊蔚，我处处让你，已是忍到极致，如今，便叫你一笔笔的来还。
　　生生压了愤恨，开口道：“父亲，这事我们不若将计就计……”

作者有话说

　　本来昨天要更的，熬得太晚，实在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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