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夜半无人私语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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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暗了，旺福进来掌灯，百貉便告退了。
梵晔暗里叫了两个影卫，交代两句，让他们跟了上去，方吩咐摆饭。只略用了点，便坐下来，就着灯批奏折。
旺福在身后来来去去，一会把褥子弹一弹，一会把暖炉播一播，一会凑上前，把灯花剪一剪……
“旺福啊，”梵晔终于开口，“天凉了，夜得早，外头有小镇子他们看着，没事你就早歇了吧。”
“那怎么行，”旺福一手拍着靠枕，一手扇着熏香，“服侍皇上是奴才的福份，皇上还忙着，老奴怎能自去歇了？正所谓……”
梵晔忙转回头去，抱起奏章继续批，一脸捅了马蜂窝的悔恨。
一会儿，身后说话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没了。梵晔转身一瞧，见旺福倚在塌上，枕着榻沿，打起了盹。
梵晔笑着摇了摇头，立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凑过去，推了推，见他没动，便拿起榻边的薄被，帮他盖了，又把软垫加在他颈下，方回身，至桌前坐下继续批折子。
梵晔亲娘是先皇极宠的妃子，生梵晔时难产，薨。先皇迁怒于他，冷眼相待。孤儿幼子，形单影只，靠着有外家照应，好歹未被投入废园。可在这人情薄凉的皇宫里，却是步步荆棘，处处险阻，非但皇后凌虐，兄弟欺压，连打杂的小太监，都敢给他脸色。
幸而，当时旺福虽只是个普通的管事太监，却极是忠肝义胆，古道热肠——若非那时汪福看在他是皇室血脉，一力回护，如今梵晔或许早不知是埋在哪里的一堆白骨。
不知过了多久，两大叠奏章终于移了位，梵晔挑出至要紧的放在一边，停下来，捏了捏肩，晃了晃脖子，还没站起来，就听身后“咕咚”一声，紧接着是“乒里乓啷”一阵乱响，也不知是碰倒了什么：“啊，皇上，老……老奴没有睡。”
“我知你没有睡。”梵晔不回头，使劲儿憋着笑。
“老奴……给您换茶去。”
旺福急步上前，纂起盖碗，却被梵晔止住了：“不必了，你去……”望了望刚批完的那堆奏章，蹙了蹙眉，“去把姬百貉传进来。”
“啊？姬大人？”旺福一愣，“不是才……”
“刚记起，要紧的事。”
“是，老奴这就去。”
“折腾，”百貉跨进了御书房，旺福把门带上，“真是穷折腾，”百貉哑着嗓子抱怨，“哪有皇帝深更半夜睡不着就传人的，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没个正经事，哪敢叨扰你姬大人。”梵晔靠在榻上，翻着卷画册解闷，听到声音，抬起头来。
“这话也就你好意思说，”百貉没好气，凑近了炉子暖着手，“上回，是陪下棋；上上回，是陪看鱼；上上上回，来回七里地，跑得我腿都断了，就为你半夜里想吃个庆福楼的小笼包子；还没说去年除夕，数九的三更天啊，硬是穿着单衣给你在屋顶上舞了一回剑——这回怎地？上外头堆俩雪人去？”
梵晔见他只松松搭了件外袍，裤脚散着，发髻歪着，知他是从被窝里被硬拽起来，忙着赶来的。撑不住笑出声来，往里挪了挪，腾出位置让他坐了，把被子均出一半来，搭在他腿上：“今儿个是真有正事。”
“嗯？”百貉沉下脸，“什么事？这么急？”
梵晔指指案上堆的折子：“那里头，倒有六成，是参嘉悦的。”
“参便参了，”百貉信手取了一本，翻开看看，“又不是头一天参他——你这么……咳，”干咳一声，一抿嘴，“这么着，算起来，也两年多了。单这一年里头，满朝上下，哪个不是记起来了就来一本儿，哪天不收个百八十本才怪道呢，怎么这会子偏担起心来。”
“今儿个不一样，你不也瞧见了……”梵晔蹙着眉，“……哎……就不该那么激他……那旺福爷爷，连朕都绕着他，这毛头小子倒好……这命可还要不要了……”
“旺福……不涉政事罢？”百貉问得犹豫——旺福最是忠心耿耿，规矩本份，这样的问题，说出口仿佛便是折辱了他。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性子，若是其他，倒也罢了，这为民除害冒死直谏的事，哪能少得了他？”梵晔两道弯眉几乎拧在一起，“分桃断袖，旺福素来就瞧不过眼；——平日里，哪次不是小悦前脚一走，旺福后脚就跟着进来，就等着看朕‘从此不早朝’，好拿他个惑君王乱朝纲。——他倒好，小小年纪，也不知跟谁学的，成日一副狐媚样子，当真生怕人不知道他祸国殃民！”
百貉知他是真急了，忙按他的肩道：“你要当真想保他，也就一句话的事——九五之尊，谁还敢跟你较真？”
“罢罢，我倒想知道这满朝上下，哪个不敢和我较真，”梵晔拍着心口，头抵在百貉肩上，微咳了两声。
百貉侧过身，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皱眉道：“这可是毒发了？还是病的？”
“不碍事，”倚在百貉肩上喘了一会，梵晔接道，“别的且不说，单是翰林院里供着的那几位，一排儿往玉阶下一跪，喝，那阵势，怎一个视死如归豪气干云——饶是岳武穆背后刺个精忠报国，也未必就有这个款儿——哪里就真敢和他们拗着，。”
“那这回，又……一个？”百貉扶着梵晔的肩，低头，细看梵晔白得发青得脸，缓缓问道。
世人皆深恨梵晔心狠，说是“虎毒不食子”，没见过这么杀儿子如切瓜菜似的父亲。只百貉明白，这些年，究竟有几条人命，是被赖在梵晔帐上的；有几条，是他硬揽下来的；又有几条，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而手起刀落之后，梵晔的脸色，也确乎，只有百貉一个人见过。
梵晔又咳起来，死命地两手摁心口，只是止不住。好一阵子方停了，红着脸喘了会粗气，终于整个人软下来，窝到百貉怀里，悄声道：“倒也不至于。”
百貉扯过被子给他围上：“按例，□□宫帏是刺配罢？”
“嗯，”梵晔像是真冷了，往百貉胸前缩了缩，“眼下独孤家，须得护着皇后的母仪；太傅那几个，惟恐崔妃受累，被人指吃醋不贤；这两边都不敢当真下狠手，我也才荒唐这两年。眼下这烫手的山芋，以旺福的脾气，定没有不接的道理。——幸而旺福做事，最重旧规，不至得理不饶人的——只是，这发配的地方若是不好，迟早也是个死。”
百貉点头道：“可是要我拣地方？”
“嗯，”梵晔仰起脸来，“你是三疆踏尽，连东海都出过了，究竟……哎……咳咳……”憋不住咳了两声，垂下头去。
“你这个儿子，你可还想让他争皇位不想？”
“嗯？想便如何？不想……又如何？”
“若是想呢……就打发他去北边；……若是不想让他趟着混水，只想保他的命，就让他……上东边去罢。”
“哦？此话怎讲？”梵晔来了兴致，偏头斜觑着百貉问道。
百貉腾出一支手来，空画了个地图的样子，指左边道：“东边的是老冯，冯默光——当年你逼宫，南边北边王爷元帅将军统共七八个，一窝蜂全回来了，只他没动，记不记得？”
“嗯，是封了东平王。”
百貉点点头，接着道：“他为人忠厚木讷，用兵小心谨慎，从不越雷池一步。若嘉悦上他那里去，任宫里翻江倒海，他自是山高皇帝远，的确能保得条小命，只是……”
“只是老冯野心不大？”
“是。——西边那块地，只可固守，无从开拓，人烟稀薄，土地贫瘠，也只有老冯这样的，能苦中作乐，偏安一禺罢。嘉悦若是过去，苦，是少不得要吃的，可毕竟是皇子，老冯也断乎怠慢不了他，——只是争天下的想头，从此可断了。”
“那北边，是傅扬？”梵晔一挑眉，“不是刚说他图谋不远，不足为患么？”
“傅将军——哦，如今是傅帅，念念不忘的，是恢复傅家百年基业。这小子心思细密，城府极深，像拥兵自重，起兵谋反这档吃力不讨好的事，我看他是一没这闲心，二没这闲工夫。——然而，若能靠着朝庭，莫说是恢复家业，就算是把整个嵩山给他傅家当后院，又有何难？所以……”
“嗯。”梵晔微抬了抬止住他，问，“傅阳……可是……和贤儿同年？”
“正是，入冬刚满一十八岁。”
“如此年纪便有这般作为，果然英雄出少年，不可限量啊。”梵晔不由感叹，“便让小悦，去他手底下练练。”
“哦，你果然……”
“嘘……”梵晔把枯瘦的手指往唇边一竖，“作不得准呢，朝堂上，少说也得议两遭。——嘉贤的婚事也挤在一块，加上正是年关，可够闹腾了。”说着拽拽百貉的袖口，“你同小铃说了？”
姬家大小姐闺名千瑟，小字静淑，小铃是长辈子小唤的小名。
“说了，”百貉摇头失笑，“当真是女大不中留，已经和丫头们合计着日子去了。”
“日子哪由得她定，”梵晔也抿嘴笑了，“母后打小疼她，宫里皇后以下，崔妃给自己儿子办事，自不必说，其他李妃杨妃容妃，少不得跟搅和一场；外头还有礼部……”正说着，撑不住打了个呵欠。
“夜了，你快睡吧，我也回了。”说着，把梵晔挪到榻上，站起身来。
梵晔忙撑起身来拽住他的衣襟：“你这回……呆到几时？”
“不出意外的话，总得过了大年——我姬家大小姐出门，总不能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梵晔松了手，跌回榻上，向门外高声道：“什么时辰了？”
兮兮唆唆地一阵脚步声，小太监推门进来，跪道：“回皇上，已是卯时了。”
“这就卯时了啊……”梵晔点点头，小太监退出去，“辰时就上朝，还有几份密折没来得及细批，这可睡不成了……”说着坐起身来。
“你呀，”百貉把他按回床上，“当年是年轻，由得你乱来，这十几年下来，天天这么着，哪里是个办法。”
“惯了，”梵晔说着，又想坐起来，奈何敌不过百貉劲大，“事多，拖不得。”
“也不差这一个时辰——说你是‘天子’你还真就把自己当个神仙了？——人嘛，总得睡会儿的。”
梵晔知是拗不过他，便从被内伸出手来，扶了他的手道：“那，你……陪着我。”
“多大个人了，这……”百貉一愣，失笑道，“罢罢，自做孽，不可活。”说着在榻沿上坐下，“睡罢，我守着你。”
“嗯。”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