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权宦•信臣 ...

  •   “哎!仔细地滑……”文仲冲着嘉悦的背影嚷道。
      嘉悦在门槛上拌了个跌咧,把门外的总管太监撞得在地上打了个滚,踩了守卫两脚,跌跌撞撞地去了。
      “皇上,这还得了……这,这成何体统呀……”总管太监旺福好容易爬起身来,鼻青脸肿地上前抗议,“禁宫重地,岂容……”
      旺福六十有余,硬朗,无须,看上去倒像不到五十。虽是个太监,为人却极刚直不阿,当年老丞相遭人陷害,眼见着拉到了午门外,朝庭上下没一个人敢多说一句话,只他一个,愣是顶着太阳在宫门外跪了一天一夜,又代挨了五十板子,把相爷保了下来。为着这一遭,非但朝中文武大臣对他另眼相看,连皇帝都敬他几分。
      “咳,还小嘛……”文仲——名应是叫梵晔,微红了脸,像偷糖被人撞破的孩子似的,冲他笑笑,“你先下去吧……”
      “皇上,”旺福冲他一跪,“这事老奴劝了多次,您总是……”
      “旺福爷爷……”梵晔连忙服软,“您就……”
      “皇上,”旺福垂着头,背却是直挺挺的,“老奴受不起,老奴只求皇上给个说法,豁出老奴一条命去,却容不得妖人媚乱朝纲。”
      “朕……知道了,这事,朕会尽快……尽快。”
      “君无戏言。”
      “是……”梵晔抬起手来,揉了揉太阳穴,“你下去吧,容朕静一静……那还两大叠的奏折积着没批呢。”
      “皇上勤政乃是万民之福,老奴退下了。”说着立起身来,退了两步,又交代道,“老奴在门外两步守着,皇上有……”
      “知道了知道了,去吧。”
      “是。”
      这才退了出去。

      梵晔松了口气,走到书桌前,随手拉了个靠枕扔在椅子上,坐下,望了眼案上那两沓半人高的卷册,拿起一本来,看了看,又放下,呆望着发愁。
      西斜的日光透过薄窗纸洒进来,朦朦胧胧地,铺在梵晔清瘦的侧脸上。

      先皇不似梵晔多子,膝下仅有三男,梵晔排在第二。
      想当年,大皇子梵煜是出了名五岁能文七岁能诗出口成章过目不望的才子,三皇子梵睿是扫平南越八百部功勋卓著的大将,且两人皆是正宫皇后嫡出,按说这皇位,怎么也轮不到文不成武不就的梵晔手里。
      谁都不曾想,一夜过去,这看似柔弱温驯的二皇子,已是皇袍加身的当今圣上。
      其间的种种,隐在史官的简册里,偶尔漏下未干透的残血,不足为外人道也。
      如今,再细看眼前这人,纵然坐稳了皇位近二十年,仍不像个皇帝样子。
      细巧的五官,即使被岁月悄悄抹上沧桑,还是能在眉间眼底,漏出当年的风姿来。
      ——“精细有余,豪壮不足,类女子不似丈夫,不成大事。”——如此评价的先皇,若是能再见这逼己退位的儿子一面,会不会收回前言?
      不得而知。

      猛地狠咳了两声,梵晔随手拉过一块布来,抹去手心的血渍。
      “狐蛊啊……果然厉害。”自言自语道,顺手把散发别到耳后,“不知撑得了多久,又配什么新药去克它才好……我说啊,”
      忽然抬起头,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压低嗓子,“人也走了,场了散了,看热闹也该看完了,你还要在那藏到什么时候啊?”
      一转眼,房间里多出一个人来,身材高挑细瘦,眉目深如刀刻。
      是秘卫首领兼消息门总管,姬百貉。
      他见着梵晔,却也不跪,只提防地望着门外,朗声道:“微臣冒犯天……”
      “姬爱卿护卫皇宫重责在身,切勿见外……”说着,也是边望门外,偷偷在衣襟下,对来人百貉手指。
      “谢主隆恩,”百貉并不向前,龇牙笑道,“陛下,微臣有要事相商,可否……”
      梵晔冲他贼贼一笑,对门外道:“旺福,朕与……”
      “皇上有何——”旺福耳尖,听唤赶进来,见到是百貉,忙躬身:“……呀,是姬大人,您连日辛苦。”
      “为国分忧,是臣下的本分,”表情肃然,言语稳重,“在下有要事秉告皇上……”
      “老奴这就出去。”说着连忙转身带上门。

      “真是,倒把你当个正经主子,”梵晔笑着,扔了个靠枕在身边的椅子上,让百貉坐了,“我面前就趾高气扬,真不知谁是皇帝了。”
      “也有你这么窝囊不像样的皇帝,”百貉客气地一揖,坐下笑道,“上回气跑了娘,前儿个气跑了老婆,眼下又气跑了儿子。”
      “算我上辈子不积德,生这么笨个木鱼儿子。”梵晔叹口气,鼓着嘴拧起眉,“也就我这当爹的倒霉,偏摊上陪他玩这什么□□——多大人了,亲人都不会亲,嘴碰到一块就憋气,憋得脸通红就掐我——上回掐的还没好呢,”梵晔挽起袖子,手臂上果然是淤青一片,“这回背上,保不定又是一连一片的。”
      “那你也由着他?”
      “还能怎么?那不是贪他狐蛊么——我本寻思着,再怎么不常照面,总算是父子,要下蛊也拿个什么茶啊酒啊的递进来,谁想他二话没说就把我摁床上了……”
      “茶啊酒啊的,”百貉冲着门的方向呶了呶嘴,“那位要是没亲试,怎么能让你碰着。”
      “所以啊……他虽看着健朗,年纪到底大了,其他便也算了,狐蛊这东西,还真不敢让他跟着我乱来。”
      “你也知是乱来,”百貉伸手探了探梵晔的手腕,“可伤了筋脉了。”
      “哪能不伤啊,”梵晔悄悄挣开手,眨了眨眼,尽是得意,“这可是天下第一奇蛊哪!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下蛊的人是我那木鱼儿子,”梵晔摇摇头,“若是古清亲自出马,别说三十六次,就算只下六次,我也未必挨得过。”
      “古清?是狐宫的那个……”
      “狐宫主人。”梵晔点头接道,“当年我欠他个人情,如今算是还上了。”
      “欠他情?是二十年前……”
      “是。”
      百貉皱了皱眉,不再追问,半晌,伸出手去,捏了捏梵晔的肩,叹道:“身子骨本来就弱,还老药啊毒啊蛊啊的折腾不安生,须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嘻,”梵晔不以为然地笑笑,“若没有这些药啊毒啊蛊啊,我早见了阎王爷了,如今多一日便是捡了一日便宜,哪还那么多牢骚啊。”
      “……你啊……”
      “打住,可没时间听这个,”梵晔截住话头,“此番你回来,该不会只是来听墙根唠叨一场吧?”
      “咳,”百貉无奈,从袖子掏出一张纸来,在桌上摊平了,“北边的地图,”又摸了一摸,掏出另外两张半透明的纸来,“叠上这个,是双方势力图;叠这个,是关卡暗哨——傅阳那小子不容易啊,年纪轻轻,两年内居然能有这种作为。”
      梵晔凑近了,仔细上下看了一回,回头问道:“这是傅阳军中用的?”
      “是,”百貉点头,“我亲自实地查了,绘得相当准。”
      “真是难得。”梵晔又探过身去看那图,“其他呢?”
      “傅阳此人,野心只在于复兴傅家,对朝庭绝无威胁,只是……”百貉停下来,打量着梵晔的脸色。
      “只是什么?”
      “只是此人性好男色,有喜清俊少年……”
      梵晔挥挥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苦笑着指指自己,“我这上梁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焉能指望下梁不歪?”
      “你那是……”
      “得了得了,我前儿个好容易批完四大叠奏折,偷个空儿翻了史馆的墙,差点被当刺客拿了——那帮老家伙,真是一点面子不给,也不想想是谁按月里给支俸银!不帮我遮着掩着也就罢了,还变了法儿的添油加醋——这千古骂名怕是留定了。”
      “你要不乐意,令人改了不就是了……”
      “罢罢……”梵晔连连摆手,“他们不来找我麻烦就谢天谢地,我哪敢去招惹他们——别说改,就是看一眼都做贼似的。一个不小心,这‘篡史’的罪名可就夹在野史里出了宫了……”
      “这倒有趣,”百貉一笑,“也有做皇帝做得如此狼狈的。”
      “这还不算呢,”梵晔满肚的苦水,开了闸便停不住,“你若去后宫看看……哎!”猛地停下来,双掌一击,“说到后宫方记起来,你那侄女,可是看上了我家二儿子?”
      百貉至今未娶,家中兄长早逝,遗一子一女,素来视若己出,听问,无奈笑道:“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好事,”梵晔也笑了,“欲为后宫女主,当有这番气势。”
      百貉向后靠了靠,眯起眼上下打量了梵晔一番:“说罢,你打的什么算盘?”
      “也没什么,”梵晔被他瞧得心慌,低下头去,“嘉贤身边尽是文人,纸上谈兵还罢了,若当真和嘉乾争起来,难免吃亏……”
      “……这可是推了我姬家去和老独孤家作对啊……”百貉拧起眉。
      “我本也……没想这一招,”梵晔低着头,“只是听了传言——既然小儿女们有情,何不顺水推舟……”
      “罢罢,”百貉苦笑摇头,“我这辈子,栽定在你手里——你想玩,我陪着就是。——那丫头在家里闹了也有些时日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瞧对眼的。”
      “噗,”梵晔禁不住又笑了,“这脾气,倒跟独孤家那位像。”说着抬手比划了个圆——独孤圆,当今后宫主人的闺名。
      “只是不知道有没那个福气了……”百貉叹道,“回头,也给姬家一张免死牌罢,上下算算,也是几百号人,老的老小的小……”
      “那是自然。”

      大概嫌屋里暗了,梵晔站起身来,伸手推开窗。
      夕阳如血,重霞似锦,转眼一日过。
      梵晔支着日益枯瘦的手臂,静立窗边,任落日将点点红晕铺上苍白的腮边。傍晚的微风轻扬起鬓边的散发,现出下颌至锁骨,婉转的线条。
      百貉呆了一呆,随手拎件袍子,上前搭在他肩上:“你啊……真是猜不透你,儿子生了两打,如今剩了三个——究竟向着谁,一早定了多好——这腥风血雨,手足相残,又是何苦。”
      “呵,”梵晔轻轻拉了拉衣裳,“普天之下,但凡做父亲的,哪个不希望自己儿子能孝父母,悌兄弟?然而,不一样……”
      梵晔望着火样的云层,又似是透过了那云,望尽无限的虚空:“选太子,便犹如养蛊。将极毒之物聚在一起自相残杀,最终能活下来的,方是至毒;天下之大,事务之纷乱,人事之繁杂,真假虚实,轻重缓急,全由一个人权衡——事关国运社稷,天下苍生,我又岂敢任性而为……若非身经百战的蛊王,焉可由他轻履至尊?”
      梵晔高昂起头,眯着眼凝望天边最后一抹残阳:“身在皇家,一出世,便是入了蛊筒,纵然天生荣华富贵,却全不享天伦之乐,这,是命。”
      顿了顿,伸手紧紧外袍,一展颜,一脸揶愉的笑:“待到蛊王反噬之时,这皇位,便可换人坐了,我这养蛊的,命,也就该绝了……”
      日落尽。
      霞散,星稀,乌啼。
      天那边,一弯芽月升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权宦•信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