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个夜晚》Miang

17、第十六章

　　宴会的后半场在主人的匆匆离去下结束了。

　　作为今日的主角，耶罗公爵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最后奇怪地就回去休息了。期间发生了什么，让诸位宾客都十分好奇。

　　不过，这显然不在露娜母女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们二人一直悄声议论着宴会上的宾客，不时发出压低的笑声。直到她们要回去了，才发现跟在身后的乔亚。雷欧夫人带着一个看似亲和的微笑，语气柔和道：“乔亚，今天不回学校吗？”

　　看来母亲很不希望自己回去和她们同住呢。乔亚想。

　　她大概也习惯了这般不受雷欧夫人的待见，也就无所谓的答应了回学校去。

　　安似乎很忙，始终不愿意露面。但是他却找了警卫官开车送乔亚回学校，顺便叮嘱她不要随便出门走动，帝都正是多事之秋，不要给公爵大人惹麻烦。

　　此时此刻的安中校，正心情复杂地坐在自己军部的办公室中。

　　原本他今天没有多余的事务，他却宁可回到这里来。北区的住宅，只是在公爵回家时象征性的去住一会儿。

　　他的生活一向是很简单，如同他的房间一样，黑白而单调，一眼看透。多年的军部生活，早已磨练了他处事不惊、无波无澜的态度。而现在的他，随意将军装外套搭在椅子上，一只手支着前额头，流水一般披散下的黑发，如同浓墨染就。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摩挲过桌上的一张照片——泛黄的一家人，公爵，神秘的东方美人，面带微笑的安，黑发的、面孔模糊的少女。

　　他修长的手指将照片翻到了反面，背后有一行隽秀的字迹，显然是出自某位淑女的笔下。

　　“可爱的安与乔亚——爱你们的妈妈。”

　　就在此时，联络器闪动了起来。他看了一下发信人……乔亚·雷欧。

　　他的目光刚一落到那行文字上，便冷凝了下来，呼来警卫官问道：“我的妹妹，已经回到了柏德文吗？”

　　有些孩子气的警卫官摇了摇头，说：“按照时间来说，应该还没有到。”

　　“去找她。”安站了起来，从椅背上提起了自己的外套，随手将那张泛黄的照片拢进了自己的口袋之中。

　　乔亚坐在车里，清晰明亮的窗户上映出她有些妩媚的面孔和黑玉一般的眼睛。她盯着车外变幻而过的繁华夜景，一手拿着联络器，却久久没有等到安的回答。

　　她将联络器丢在了一旁的位置上，小巧的一个表盘大小的联络器安静地不动了。微微的荧光投射到空气中，勉强看出浮动在空中的那行文字。

　　“塞罗·尤金是谁？”

　　大概过了十分钟，才收到了来自安的回复。

　　“离开他。”

　　乔亚可以想到安的冷脸和冰冰冷的语气。

　　她试着给这个简短的一句话做个回复，删了又改，改了又删。彩色的虚拟的光线在她脸上漂浮，虚虚幻幻不甚真实。

　　“他很奇怪，他无孔不入，他无所不知。”

　　语气有点奇怪，删掉。

　　“他让我感到苦恼，他似乎会催眠术……”

　　这样子安就会知道太多了，删掉。

　　“他长得和死去的伊塞尔王子一模一样。”

　　安难道会不知道吗？删掉。

　　“他想杀了我。”

　　乔亚手中的联络器失手落在了腿上。

　　她的双手轻轻抚过自己胸口那轻微的咬痕，一瞬间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段旖旎的回忆。喧闹纷杂的舞会，柔和明媚的灯光，塞罗危险带笑的目光，那肌肤接触时触电一般的触感，好像是吸食罂粟一样让人上瘾又难耐。

　　车窗外夜色里的灯光照脸乔亚阴晴不定的面孔。

　　不，不能告诉安，乔亚的直觉说，乔亚相信自己的直觉。

　　奇怪的、自我保护的直觉。

　　她直接将联络器塞进了自己的手包之中，连带那串碍眼的只剩下链子的项链一起放在了里边，虚拉好手包的拉链。她对着车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以便能够遮掩住奇怪的痕迹。虽然夜色已深，未必有人视线那么好可以看到她胸口上奇怪的咬痕，也未必有纯洁的学生可以认出来，还是……保险一点为好。

　　然而，在柏德文学院门口笔直的松柏大道上，安的车却早已等在那里。安的警卫官亲自下车拦住了他们，还可疑地用目光反复扫视了一遍仍然坐在乔亚车内满头冷汗的司机，示意乔亚跟着他们走。

　　乔亚有些疑惑，也不想违背安的命令，便随警卫官上车了。

　　“他在哪里？”

　　乔亚刚刚钻进去，车就不要命的启动了，一路疾风带闪电转眼把学院大门抛在了后边。然而比这车速刚让人不解的则是安的话语。

　　乔亚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问道：“谁？”

　　安的面庞在阴影中显得晦暗不明，他的薄唇张开，吐出一个名字，话语冰冷：“塞罗·尤金。”

　　“我不知道。”乔亚立刻回答。

　　“你最好不要再欺骗我，我的忍耐是有限的。”安居高临下，冷漠的目光如同冰封的冬日。

　　“我真的不知道。”乔亚摇了摇头：“也没有欺骗你。”

　　她现在确实不知道那个神出鬼没的人在哪里。

　　“为什么问起这个人？”安将视线转了回去。

　　“你知道的……”乔亚低下了头：“瑟琳娜带我去过‘海岸线’，他化装成服务生，用放肆的目光盯着我……后来军部追查塞罗·尤金，我很好奇。”

　　“与你无关。”安的一句话便打消了乔亚所有想要探知的心情，他扫了一眼乔亚，说：“好好呆在学院，准备考试。……没有精神力已经足够你被嘲笑一生。”

　　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善意的提醒。

　　乔亚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说话间，地方便到了。

　　是帝都的最高点，一处只供贵族出入的观景台。这里能够将商业区的繁华、远处北区的绿意遍野，以及天际的巍峨瑰丽皇宫尽收入视野。而反向而观，则是外区即平民区的破败灰暗，一望无际。

　　富贵与贫穷的两个极端，在这个观景台上显露无疑。

　　因为是夜半，所以没有人在观景台上。四下里很安静，观景台下闪烁的光线来自商业区的繁华。

　　安有些粗暴的将乔亚从车里拉了出来，乔亚的手包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安盯着乔亚许久，似乎是有着歉意，又不习惯低头。最终，他只是捡起了手包递给乔亚。手包的拉链虚掩着，乔亚的联络器就这么划出来落到了安的手上。

　　乔亚的目光掠过联络器，心下暗道糟糕，立刻便要伸手去夺，安的动作却比她快一步，早已打开了光屏。

　　她懒，没有设置指纹和声波密码，大刺刺划开光屏，便是那句她懒得删掉的、准备发给安的话。

　　“他想杀了我。”

　　虚幻的光线投射在两人的面庞之上。

　　透过那虚拟的屏幕，安的面孔是如此的不真实。

　　简单的一句话，可以让安联想到许多。

　　安将联络器放回了乔亚仍旧作抢夺姿势的手中，将她的手心合好。

　　“你改变了许多。”

　　许久，安才说道。

　　观景台的风逐渐的大了起来，忽然就吹散了乔亚原本就不甚严整的发髻。

　　她一只手将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有些艰难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没想到那场空难，让你的性情变化如此之大……”安站在她的面前，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如果不是因为DNA验证，你确实是乔亚·雷欧，我亲爱的妹妹……我甚至怀疑你是否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看似是兄长恨铁不成钢的痛惜，是对她叛逆与欺骗的指责，可每一个字却让乔亚心悸不已，如步尖针。

　　是了！

　　这就是她长久以来疑惑的来源，她质疑自己，否定自己，认为自己不是自己，甚至将自己划分为两个时代……就是源于对身份的疑惑。

　　她与乔亚，像是两个不同的人，却又有着相同的身体。

　　这让她很茫然，甚至不知如何自处。

　　从始至终，不曾变得，是她从来不会害怕与恐惧的态度。

　　“我是你的妹妹。”乔亚抬起头，直视着安闪烁不定的眸光，她的黑色的发丝被风吹的有些乱，遮挡着她的面颊：“我验过DNA不是吗？”

　　“我倒宁可你不是……”安的唇角溢出了一丝近乎叹息的轻声。

　　这似乎是安少见的感情流露。

　　从前他都是冷漠安然的，如同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波动。而此刻的他，仿佛是冰面破碎了，露出一道碎裂的痕迹。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乔亚说：“我只是直觉，很可笑……”

　　安握着乔亚的手腕，力道很大，乔亚感到手腕上丝丝生疼。

　　没有损害到表皮的伤是不会自动消退的，乔亚不担心红痕褪去的过于快速而招来安的疑心。

　　“放轻松……”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他没有杀你的动机，麻烦的事情，他不会做。”

　　“他是谁？”乔亚又一次问道。

　　“与你无关。”还是一样的回答。

　　“你很小的时候，”安牵着她的手，走到了观景台的栏杆旁，若有所思地说道：“我问你，想要成为贵族，还是平民。”

　　“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做一名贵族……”安的目光凝视着笼罩在黑暗之中的北区：“现我后悔了。”

　　“你在说什么？”乔亚不理解安的话语，正如她不理解今天安奇特的情绪。

　　这一夜的安让她迷惑不解。
　　她不记得安有问过这样的问题，在年幼的自己的回忆中，只有母亲与姐姐的蔑视，其他贵族的嘲笑。

　　安的话语，就像是掀起了一角的书页，像冒出了水面的冰山，像从门隙间窥得的景象，让她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更大的怀疑。

　　重新回到柏德文后，她才将这些恼人的问题抛之脑后。在柏德文的第一个学期很快结束了，除了精神力的训练，乔亚的成绩非常完美。即将放假之际，柏德文学院接到了来自曼彻尔联邦的学术邀请。对于这样一个跨越两个国家的既是邀请又是挑衅的机会，柏德文学院毫不犹豫地派出了三位十分看重的教授，再到安特切罗斯学院借了两位教授，挑选了各自不能再顶尖的学生出行。艾教授的名字，就出现在出访人员的名单中。艾教授将这样一个开阔眼界的机会告诉了他的学生们，并提出想要随行的学生可以在指定日期前发讯息告诉他，他会酌情考虑。几乎所有艾教授的学生，哪怕隔壁专业的，都渴望跟着一起出行，哪怕做个买盒饭的。

　　乔亚原本有些犹豫不决，安希望她放假后就老实本分地呆在北区，不要和不明的私生子女出门，免得神秘的逃犯忽然生出即兴的念头前来杀人。而雷欧夫人则表示她可以随意出去旅游，越远越好，一个假期呆在学院也是可行的。然而前不久佛洛格家的晚宴上安奇怪的态度似乎戳到了乔亚的哪根神经，她真是不想面对这个态度有些问题的兄长，于是也申请了随行。

　　乔亚的成绩在柏德文同级的学生中是顶尖的，她果然入选了。艾教授原本只打算带乔亚这个算作骄傲的学生，然而布鲁斯听说乔亚假期随行，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在艾教授面前卖萌，艾教授被缠的几乎要神经衰弱最终答应了布鲁斯的请求。乔亚隔壁的玛丽安，作为隔壁再隔壁的某位教授的打盒饭人员也随行。这样算来，一起出行的十五个人中，有三个是乔亚的熟人。

　　乔亚甚至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安，她对安的欺骗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安作为公爵不在时候的掌家人，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并且那个时候，乔亚已经在飞往第一个前端星球的星际飞梭上了。反倒是雷欧夫人，对乔亚的出行表示了鼓励，并且叮嘱她要在那儿潜心研究，注意安全。

　　不过，这也不算是欺骗，顶多算是知情不报，乔亚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如是想到。

　　至少，离开了帝都，那位神秘的逃犯大人就无法找到自己了。

　　她将自己的校服和几件网上购买的衣服塞入了行李箱中，安为她购置的珠宝，那些与“花蕊之心”一样名贵的首饰们，则连同她从宴会上带回来的手包一起锁入了房间中。看着她收拾行李的玛丽安，满眼艳羡地盯着那些美丽的珠宝，口中道：“真是美丽的小东西……我怎么从来没有见你佩戴过？整个柏德文也没有人会拥有这么好看的小玩意儿了……”

　　乔亚对玛丽安的赞叹有些不解，从前她在朱利尔斯那样的学院中，所有女学生都打扮的珠光宝气犹如移动珠宝展览，这些看起来款式甚至有些简单的珠宝，实在是无法入她们的眼，而到了玛丽安的口中，却成了她见过最美丽的玩意儿。

　　大概这就是一等贵族与三流世家的眼界区别吧。

　　不可否认，她内心深处，也有对着北区上院贵族出身的骄傲。只是她的缺陷太大、太明显，以至于她将自己的骄傲深深掩盖了起来。

　　玛丽安看到那些首饰已经被锁了起来，再也看不见闪耀的光芒，便兴致盎然地转移了话题：“你知道为什么曼彻尔联邦的帝都学院要邀请我们吗？因为安特切罗斯那样的学院，只知道培育军事方面的人才……按照我的眼光来看，接下来会是和平的几百年，军事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喷涌而出的将军们。……只有文学，艺术，生理学术，优秀如百年的柏德文……才会成为跨越星系的地标类学院……”

　　“醒醒。”乔亚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满眼发亮的为柏德文学院所做的演说：“你的行李收拾完了吗？”

　　“当然。”玛丽安对于乔亚的打断没有丝毫不满，仍旧兴致勃勃：“我都已经搜好了曼彻尔帝都的美食购物全攻略，甚至搞到了当季打折券。……还有当地方言砍价小助手……虽然他们和我们说的语言从本质上，历史上说是一样的，”玛丽安略顿了一下，露出一个鄙夷的眼神：“但是毕竟是受到乡下小村庄影响的奇怪口音，连当政者都有来自遥远星球的平民……我们听不懂是正常的。”

　　“知道你是语言学的学生……”乔亚扶了扶额头：“所以请放过我这个机理医学的门外汉……”

　　“门外汉也可以理解！”玛丽安不打算放过乔亚，开始学起了她认为的十分土的口音，说完还嘲笑道：“是不是很有趣？……他们的发音从舌根透露出一股古人的气息！”

　　乔亚实在是没听出她的几个发音的区别，然而却莫名觉得这口音有些耳熟。她的记忆告诉她，她一定在某个角落听到过这样的发音，然而她却想不起来，她的记忆力只针对文字知识，这些语音方面的细节，她是真的不在行。

　　大概是在某些电视里看到过吧。

　　玛丽安的话题又瞬间移到了别处：“这可是你和布鲁斯的机会呢……算作你们的第一次约会？”

　　“什么？”乔亚一怔。

　　“瞒得住别人，还能瞒住我吗？”玛丽安对八卦格外敏感：“说吧，在一起多久了？”

　　“…………”乔亚：“你真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