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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娇娥 ...

  •   薛府小姐,娇娥。她与我不同,是正经的嫡女。那老道士言语疯癫,不知是随口胡言撞上了,还是真有本事,自我出生一年,薛老爷房中妻妾,倒真的有不少得了喜信的女子。
      薛老夫人对那老道的话更是深信不疑,我那时尚在襁褓之中,若非薛老爷房中妻妾得喜,薛老爷怕是不能容我。
      我就像是打在他脸上的一个响亮巴掌,一顶活着的绿帽子。可那年怀身孕的妻妾多,小产的也不少,几番折腾,除了薛夫人肚子里怀着的。竟只有两个妾侍怀孕已过六月。
      薛老夫人又请了临城一名有名的算命先生,我听王大娘讲起之时,心里其实觉得这算命先生就是个骗子,后宅里的祸害勾当还少得了么。
      算命先生不过就是顺着原先那疯癫老道士的话讲,再说我能保母子平安之类的。于是那几个月头,王大娘是带着我在东厢房的耳房里起居,王大娘轻易不敢带我出去。怕撞见薛老爷,没得生事端。
      一位姨娘怀胎八月便小产了,自己也没熬过去。另一位妾侍也是临盆将近,求了薛老爷,想把我要过去保平安。
      这姨娘听说长的也好,原是春欢阁的头牌,下九流的勾当,长得也勾人,眉眼弯弯,似笑非笑噙着,肢体细软,水蛇似的腰身,一看便不是良家女子,可这男人,就好这口,薛老爷刚把她迎进门来,那是夜夜笙歌,大半个月没去别人房里。
      美人有孕,自然也是美人,但这事没成,薛老爷好色不假,冷落正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却不是傻子。正妻和美妾肚子里的孩子,孰轻孰重,他脑子也分得清,只哄着那美娇娘,说些好听话。
      果不其然,这人也和之前的姨娘一般,小产了,据说是个男孩。婊子的心也不比别人硬多少,哭天喊地。
      再美的人撒起泼来也会坏了颜色。薛老爷也无心管她,因着薛夫人也要生了,正月里的孩子,全城喜庆欢腾的时节。
      龙凤胎,母子平安,这像是为薛府好几个月来的不幸画上终止的符号。他们都说是我命格护着薛夫人,这句话连我自己都不信。但我得亏这些无稽之谈,要不然,我便是活不成了。
      薛家有子,骄龙。薛家有女,娇娥。多好的名字,我当贴身丫鬟跟着薛小姐去女先生那里念书的时候,听女先生讲过,娇娥如仙,形容的便是女子美貌。
      只是这名字对薛小姐来讲,就像是一种无言的讽刺般,薛小姐瓜子脸,丹凤眼,眉似远山,琼鼻玉唇。偏偏是个阴阳脸,一半似仙,一半如鬼。
      薛夫人自龙凤胎后再无所怀。薛老爷后院那群莺莺燕燕也无所出,所以哪怕薛小姐是个阴阳脸,那也是薛老爷的掌上明珠。
      府外倒是没人知晓娇娥长得什么模样,府内的人再嘴碎也不敢往外传,她眼脸有碍倒还不算得什么,薛府富甲一方,招个上门女婿也不是什么难事,财帛动人心,哪管是貂蝉还是东施。
      偏生薛小姐脸没对上名字便是,身体却是天生不足,都说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症,三天一小病,五日一大病,简直要抱着药罐子活了。先前种种皆成了因。
      薛老爷不但要容我活在他府里,还要容我活在他跟前,玉手作鬓髻,钗环琳琅响,锦衣绿绫缎。薛小姐从小便娇养着,薛公子也没这么得薛夫人溺爱。
      丫鬟分家生子和外头买来的,薛夫人自挑了伺候薛小姐的皆是姿色平庸之辈。不寒碜也没什么颜色可言,我是其中一个,说是个伺候人,不过贪那老道士的一句癫语。
      我瞧她性子小意温柔,不爱多言。每每临窗听雨,总蹙一双柳叶眉。我尚且不懂她忧愁为何。
      彼时,我年方十一,薛小姐也不过九岁女娃,正是稚子无忧之时。
      无忧此言与我无关,丫鬟最是低贱不过的身份,更何况我还有个让人诟病的出身,府里的人不但嘴碎,也惯会捧高踩低,我习惯了倒也没什么,若有人欺负上头,只管打骂回去,你软和些,便要被人作践拿捏。
      薛小姐却不知忧从何来,我觉得她的命好极了,父母双全,受尽宠爱,哪怕要天上的星星,薛夫人怕也是会想方设法为她摘来。
      她待下人也算不错,不轻易打骂下人,那温婉似薛夫人的模样,小小年纪就显出了端倪。惜便惜那右半边脸,倒叫人看不出她的好处来。
      小童一二三,烂漫小谈笑,牵手引作伴。薛小姐没有玩伴,她自小便体弱,不见外客。闺阁密友什劳子的,薛夫人也曾想接娘家那头同龄的姊姊妹妹过来陪她玩耍,薛小姐却拒绝了,薛夫人自是捧着她的脸劝,道薛小姐那些个姊妹都是好姑娘。断不会取笑娇娥半分。薛小姐便不言语了。只沉默了眉眼,薛夫人也只好作罢。
      可她也不同丫鬟们亲近,丫鬟被送进房里初头几月,薛小姐每每喊人伺候,都会混了名字,可见平日里有多不上心,她唯独没有喊错的,便是我的名字,我猜想是我名字与其他丫鬟相提,总是显得与众不同,突兀得很。
      我自以为她性子像话本里唱的病美人,多愁多思。小小年纪便是如此。心里且笑她,笑完又止不住笑自个儿。
      人生下来便分三六九等,她闲庭抚琴,呓语小诗。我便站在她身后,远方有落日霞光,鸿雁入辉,漫天灿烂。
      她不看,她在弹昨日女先生教的曲,平沙落雁。我觉得她弹极好,听起来很舒服。但女先生说不好。有形无意。
      琴棋书画,年方九岁的女娃能学多少。别人我不知道,娇娥很聪明,我觉得她的脑袋好用极了。
      意尽悠然,舞文弄墨。
      薛夫人娘家那头,年节时也有人来访,带上一两位公子小姐。不是太木,便是娇宠得失了意气。远没有薛小姐来得好,这是薛老夫人说的。
      房里的丫头大是不干粗活的,活也轻松。我和房里其他丫头合不来,无他,便是个仆人也自认为比我高贵。
      蔑视是一种会随风吹散染尽世俗中人的病。
      光影与笑语,像被隔绝在门外,我其实很喜欢笑,但在薛府里,我很少笑,我觉得那样的神情会刺伤薛老爷的眼。
      我不觉得难过。
      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有时薛小姐也差遣下头去点心铺子买豌豆黄,她爱吃这口,府里人做的她却不稀罕,就喜欢隔壁镇上福记那家。
      这是个苦差事,路远不说,九曲十八弯。丫鬟出行自然是靠着两条腿,来来回回要走上两个时辰,女子又缠足,步步金莲谈不上,走得真正不快。
      一趟来回累得人慌,自然没有人敢与薛小姐说个不字。
      我却很喜欢这差事,这是我唯一正大光明走出薛府的方法。薛府像是一座笼,笼里困着无数女子,我在其中,连娇娥也不例外。
      福记只是一家小店,店面破旧,卖点心的是一对夫妇,男主人是个尖嘴猴腮的老头子,眼睛眯得像一条缝。他还长着两撇小胡子,笑起来一抖一抖。是个吝啬的守财奴,绝不肯吃亏半分。
      女主人却是个长得像白面馒头似的胖乎乎的阿婶,身子胖得吓人,我总想这得比那老头子壮了多少圈。
      我算是那头的常客,阿婶一般在后头看蒸笼,吝啬的老头子在外头吆喝,老头子中气足,铺子在街尾,街尾也能听见他那破锣嗓子。
      我来回薛府,其实不用两个时辰。这是我珍藏的秘密,无意中发现的一条小路。
      我暗自窃喜想,是不是发现这条路的只有我一个人,又觉自个儿想法太天真。有路就一定有人走,虽然我从来都没在那条路上遇过别人。
      幽静的小道通往的是深山,而深山的那头却又转向了隔壁镇的镇尾。
      后山的风很大,尤其是秋天。吹过我单薄身子,吹起我青衣衣袂。我第一次知道有这条路,缘于被人扔了上来,没错就是扔,小管事的女儿还有她几个小玩伴,彼时,不过都是在同一个婆子下头学伺候人的娃子。她爱和我过不去,我到现在也没有明白为什么。这是她的报复,孩子间的争斗往往不考虑后果,我想她应该是瞒着她爹娘的。她恶狠狠的望我脸上吐唾沫,我手脚被别的丫头压着。她嘴角露出的是一种得意的弧度,我所知道最狠的反击方法,便是仰起头,咬住离我最近的丫头手腕,用尽全力。
      我依旧没有挣脱她们的捆压,不同的是,我捱了好几脚,她们却有两个被我咬伤。
      她们的恶意的嬉笑仿佛渐渐远离我的耳边,我被绑在树干上,她们原是想将我吊在树上,无奈气力不足。退而求其次捆在树干上。小管事的女儿临走前还趾高气昂的冲我说什么,我其实没有听清,身子又沉又痛,我嘴里腥腥的,像铁锈味从哪里渗了出来,应该是我自己的血。
      等我意识清醒的时候,山上的天空看起来依旧很高,月亮只有一小牙,星子微亮,漫天光点。
      橘子如果在敞风的地方放上那么几天,会变得皱巴巴的。可果肉完好,除了少点汁。我好像连橘子也比不过。太冷了,牙齿都在打颤。
      结其实并不严实,估摸着他们也没有要我死的心思,好似耀武扬威的教训。
      手腕上一圈一圈的淤痕,在提醒我,我挣脱的力道有多大。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嘴里说的主角掉进什么悬崖,落进什么小道,一定会发现什么绝世宝藏,再不济必有那么一个绝顶高手相救。
      这种事情是不是只发生在江湖人身上,横竖,我脚下一软,跌进一片藤蔓枝桠里,滚了个满身刺,跌进暗道里,路是有路,瞧着里头黑漆得紧,我都看不着我自个儿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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